“入阁帮办?”郑直揉揉额头“老程,你没瞅见如今的局面,干嘛跳进来?”
他在回文渊阁的路上,遇到了程敬,这老小子讲有要事,郑直这才把对方带到了文渊阁直房。不曾想对方的要事,就是不在内书堂教书了,打算来他这做书办。
“瞅见了啊。”程敬道“所以俺来了,如今东翁这里需要人。”
郑直苦笑“何苦呢?俺这位置都不晓得能坐多长,到时候卷铺盖卷滚了,你咋办?”
“覆巢之下无完卵。”程敬拿出烟,想了想又收回去“如今人家都晓得了俺是东翁夹带之中的人,与其在旁边看着干着急,不如搭把手。若是东翁闯过去了,俺不也能跟着沾沾光!”
郑直默然。
“那这事就这么定了。”程敬跟着笑了起来“边进士又该生气了。”
“你个老赌棍。”郑直笑骂一句“这样,你内书堂的课不要停,下课了过来吧。”
程敬琢磨片刻,点点头“东翁还是不放心老严?”
“他不算啥。”郑直笑笑。
程敬品了品,点点头“惺斋懂了。”
有些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他在内书堂教书,既然不是严嵩,那就是如今在那读书的那些小内侍。虽然讲都是些年幼的,可是内朝不比外朝,只要有皇恩,今个儿读书,明个儿就能是太监。比如宪宗时的汪直,十七岁就已经是西厂提督太监。如今的局面,皇帝可是通过司礼监来挟制内阁的。
此时外边传来动静,片刻后“郑阁老,卑职典籍史策,有事。”
程敬起身,走了过去,打开门。门口的张文宪身旁,站着一个提着竹筐的杂职。
史策不认识程敬,却认得官袍,赶紧行礼。原本七品在文渊阁也不算啥可是郑直自打搬进来,这是除了张文宪外的第一个。
程敬回礼后,让开。待史策来到郑直跟前道“郑阁老,这些是刑部部务的题本。”
“放这吧。”郑直瞅了瞅筐里不多的几本,总算是个好的开始。
史策应了一声,将题本放到郑直书案上摆放好“阁老若没有吩咐,卑职告退。”
“这位是翰林院的程编修。”郑直不动声色道“日后会来俺这里帮办,史典籍拿一块腰牌。”
史策应了一声,告退。程敬向郑直拱手之后,跟了出去。
郑直无视了走进来,被冻的吸溜哈喇的张文宪,瞅着面前的题本苦笑。
转了一圈,他跟前能用的,得用的只有一个赌棍,一个官迷。究竟是边璋的那个儿子要坑他呢?亦或者三个儿子一起?
“郑阁老质问刘首揆,敢不敢和他一起请辞,刘首揆没吭声,晕过去了。”谷大用绘声绘色的将刚刚在左顺门偷看偷听到的描述给太子。
“晕了?”太子狐疑的追问“有没有吐血?”
“奴婢近不得身,不敢妄言。”谷大用老老实实回答。
“咬文嚼字的。”太子没忍住笑了,摘下腰上一块成色不错的腰挂塞给对方“快去扫听。”
谷大用小心接过,应了一声,兴高采烈的跑了出去。
太子扭头问白石“老白,你咋看?”
“奴婢感觉刘首揆这一晕,一世声名都毁了。”白石讲不准刘健是不是真的晕了,可是这种关键时候,对方晕了,也就相当于默认了郑直的诽谤。
“刘先生应该不会如此,他的脾气一向不好。”太子对刘健等人还是有感情的,本能的不愿意把对方想的那种不堪“郑先生有些得理不饶人了。”
白石没吭声。
太子却又道“只是这究竟是刘先生他们先咄咄逼人的,郑先生性格刚硬,宁折不弯。何苦来哉!何至于此!”
太子懂为何早课时郑直要讲那些话了,估摸着是感觉到了不妥或者听到了风声,晓得刘健等人要把他赶走。想到最后一眼,那萧索的背影,不免心有戚戚然。
白石道“奴婢倒感觉这事古怪。”低声道“依着谷少监打听来的,三位先生原本打算对郑先生置之不理的。可是为何突然就变了,今个儿百官只字未提定国公案。若没有默契,总该有一二人提上几句的。”
太子一愣,想了想“你的意思是内阁和张家讲和了?”顿时心情大坏,继而对刚刚还惋惜的刘健等人感到了些许厌恶。整个朝堂文武百官竟然都随着这三人摆动,可恨,可怕“可郑先生不就是皇后坚持推进内阁的吗?”
“太子慎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白石赶忙提醒,却又立刻岔开话题“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当时内阁揪着两位侯爷不放,如今若是能够牺牲郑先生换来朝堂安稳,想来大伙还是都能接受的。”
太子皱皱眉头“那俺们的事岂不是做了无用功?”
“不然。”白石继续道“如今三位先生为了稳住朝堂,反而会旧事重提,以便凝聚人心。”
“对对对。”太子点头赞同“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
白石眨眨眼“殿下真知灼见。”
刘瑾站在殿外,皱皱眉头。正愣神,远处传来动静,是王岳。赶忙迎了过去“王大监。”
“小爷呢?”王岳语气冷漠,瞅了眼对方身后的殿门“翰林院已经请旨,一刻之后,要为太子补早课。”
刘瑾不敢耽搁,赶忙来到门旁“殿下,皇爷降旨翰林院一刻钟后补早课。”
不多时,白石打开殿门让到一旁,太子大步向外走去。
“你们在这吧。”王岳不等白石和刘瑾跟上,转身就走。
刘瑾和白石应了一声。待太子和王岳离开后,刘瑾关上了殿门,向殿外走去。白石恭敬的跟着对方来到了廊房外,正盘算要不要趁机出去打听消息,刘瑾却示意他跟了进来。
这就是刘瑾在文华殿的住处,屋子并不大。除了能放下一张床,就是一个书柜。甚至刘瑾盛放衣服的箱子还需要放在床上,实在没有下脚的地方。可这已经代表着刘瑾在太子跟前相当有面子了。
“尧章啊。”刘瑾关上门,示意白石随便坐。自个拿起茶碗为对方倒了一碗热茶“俺痴长你些岁数,讲些不中听的可莫要见怪。”
“大监这是啥话。”白石立刻收敛心神“是不是奴婢有啥做得不对?大监只管提。”
“不,不。”刘瑾把茶碗递给对方“尧章做得都对,人也聪明。俺进宫快五十载了,当初一同进来的,俺不是最聪明的,如今同年进来的,已经有人早就做了太监了。可尧章晓得为啥只有俺能守在太子跟前不?”
“大监教俺。”白石这下确认,对方不是嫉妒,而是提点。
“以后不论那些,就叫师兄,俺还受得起。”刘瑾也在内书堂读过书,甚至因为学习出色也曾风光过。奈何当时年轻气盛,锋芒毕露,差点被人整死,发配去做司香。之后静下心来,重头再来,终于因为学识出色,这才被挑选成了太子的亲随。真讲起来,如今太子跟前的,论学识当以刘瑾为首,这也是王岳处处针对的原因。
“师兄。”白石从善如流。
“俺能熬到如今靠的就是守拙。”刘瑾笑着应了一声,也不学那些酸儒故作高深,直接道“言多必失。俺瞅着师弟之前是个心善的人,每每到关键时候,都会手下留情。可是如今面对小爷,咋就不能恪守本心呢?难不成师弟想,时候小爷瞅见师弟就想到了智计百出?再者小爷跟前的聪明人多,小人更多。师弟进宫不过一个多月,已经被小爷带在身边寸步不离,此乃取祸之道!”
白石一愣,细细一品,赶忙行礼。智计百出不就是诡计多端的正面描述吗?确实,假如太子心里对他有了这种印象,贴了标签,那么又怎么可能掏心掏肺。谁会对阴险小人亲近?刚刚太子可是对郑直那个莽撞的流氓赞赏有加?背后暗算固然投入小收益大,可是难免也让人心生忌惮。还有细节决定命运,天下间聪明人多的是,大伙虽然都服务于太子,可是彼此也是竞争关系。毕竟内宫一共就那么几个好位置“多谢师兄提点。可俺如今若是骤然疏远……”
“你啊。”刘瑾哭笑不得“为何要疏远小爷,这恩情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也不用装傻充愣,那样师弟又如何在小爷跟前立足。”
白石懵了,他真的不懂。
“如今小爷跟前得用之人有高大监,为司礼监太监兼管东宫典玺局。你们之前多有来往,跟高大监的关系可不能断了,人家手缝漏出来点,就够俺们嚼的了。还有魏大监,就是你不要的内官监还是左少监呢。”刘瑾揶揄一句。
白石尴尬的苦笑“小爷那是抬举俺了。”
刘瑾继续道“还有丘聚、谷大用这两个人也不能轻视,他们如今跟俺一样,身份低,可是在宫里年头久,人脉熟。”
白石凑趣“师兄这不是变相夸自己?”
刘瑾一愣,哭笑不得“这些人高大监,魏大监不需要师弟把他们往小爷跟前推,只需要多亲近。老丘和老谷则不然,你平日里话里话外,不打紧的时候,带着他们往太子跟前多凑凑。别怕有人讲怪话,也别怕瞎子点灯白费蜡。人人心里有杆秤,俺们是身子废了可是良心没废。”
白石使劲点点头,刘瑾这是跟他掏心掏肺。目的自然有,可是相对于现在有些飘了的他而言,好处更大“师兄,俺在宫外有人。若是师兄打算给家里捎话,俺可以效劳。”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够表达感谢的。银子?他如今讹郑直,确实有,可那样事情就复杂了,也变了味。
“俺跟家里一直没断了联系。”刘瑾突然有些动容“也不瞒着师弟。俺如今逢人就笑,不是为了俺自个,五十多的人,图啥?就是打算日后给他们挣个出身,莫让俺谈家再走这条路。”
“咋师兄不提王大监呢?”白石发现,他也真的不会聊天和郑直有的一拼,立刻岔开话题。太监都心眼小,此刻刘瑾站的低,可能不在意,若是日后想起来,哪个知道会不会把他砍了。
“王大监多半是不会承情的。”刘瑾收敛情绪,摇摇头“俺们这里,王大监资历最深,哪怕是高大监也不能比。”
白石点点头“俺记下了。”
看来只能莽撞多一些,才情少一些了。也对,只有留一手,关键时候才能保命。
学郑流氓。
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有利益就有斗争,白石自然晓得。讲实话,听到刘健三位阁老带着群臣上本驱逐郑直,白石都以为这一次对方必输无疑,只能惨淡收场,却不想人家逆风翻盘了。这和白石昨晚上讲的有没有关系呢?他不确定,却知道郑直经过这么一闹,反而在内阁站住脚了。
之前误认为郑直已经权势滔天,昨夜才会畏首畏尾。白石若是提前看穿那时的郑直就是个纸老虎,一定不会是如此局面。奈何木已成舟为时已晚,此时的郑直已经是货真价实的权势滔天了。看来有必要多读读书了。否则将来不要说做司礼监掌印太监,就是保命都难。
暮鼓响起,郑直伸了个懒腰,瞅了眼面前的题本有些挠头。这些是早朝以后,史策,李举陆续送来的刑部,大理寺,十三提刑按察司的部务,寺务,寺务的题本。他整整一日都在签批,好在剩下的没几本了。瞅了瞅外边昏暗的天色,不由为一会回家如何面对老太太,大太太,还有五位娘子头痛。
“郑阁老,卑职典籍史策。”此时外边传来动静。
隔壁间的张文宪立刻起身走了过去,打开直房门,史策这次提着两个竹筐走了进来。先向张文宪讨好的笑笑,赶忙走到郑直案前“郑阁老,这是大理寺刚刚送来的补改后的题本。”
郑直瞅着满满两筐的题本,想要撞墙“放这吧。”这不是他想要的,这确实是他想要的。
史策赶忙应了一声,将竹筐里的题本码放到了郑直面前的托盘上,然后行礼“阁老若是没有吩咐,卑职告退。”
郑直应了一声“辛苦了。”继续签批。看来他今夜回不去了,毕竟大理寺补改的公务题本可不是扫几眼的事,必须小心。他已经得罪了刘健那些老贼,又不能再找茬,可不能大意了。
待史策离开后,郑直对张文宪道“廷鉴收拾一下,下值吧。俺今夜回不去了,你给城外的老贺讲一声,莫等着了。”
张文宪赶紧道“若不然由卑职先代为翻阅,待明日阁老再行定夺。”
经过今日之事,张文宪已经不做他想了,况且也容不得他选,只是今日早朝这惊心动魄他会记一辈子。张文宪原本心中对年龄相若的郑直是有些抵触的,可今日之后,他心甘情愿的任凭郑阁老驱使。没法子,人要认命,非常之事必须非常之人,有些人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过几日吧。”郑直没有抬头,一边签批一边道“走的时候,你去找史典籍要两块腰牌。一块给墨哥,一块给俺十二哥,明个让他们来这里帮办。”
二人虽然是进来帮办,可因为不是通过吏部,所以不是书办,自然也谈不上九年二转的事。不过这又不是不能操作,关键要看郑墨和郑彪的打算。郑直不强求。
“是。”张文宪没有强求,行礼之后,转身去隔壁收拾了自个的东西。再次行礼后,走出直房。找史策要了两块文渊阁值守腰牌后,出了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