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八,在约定的地方会合了贺五十,郑直准时来到午门外等着开宫门。
左掖门旁依旧站满了人,众臣见一个缝着豹子胸背的人往文臣这边走,已经习惯了,再也没人斥责。郑直自然耳边清净,可是以他为中心,周围也空出了一大片区域。郑直左右瞧瞧,干脆抬脚走向右掖门一侧的武臣那边。
周围的文臣不免松了口气,却又好奇,小阁老打算要做啥。
“肏,若不是保国公老都督及时带着援兵赶到,俺就得被那些鞑子抓住烤了下酒。”郑直一边散烟,一边道“真要那样,莫讲跟诸位一起抽烟了,俺还得在地底下等着娘子烧两根呢。”
他周围的一众武臣哄笑。
保国公朱晖赶紧道“郑阁老言重了。真讲起来,若没有郑阁老孤军深入,哪有俺们啥事。”
正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真相是啥?当事人讲的就是真相。如今有小阁老……郑阁老现身说法,保国公统兵斩杀鞑靼小王子第三子的事谁还敢质疑。
保国公周围一干有份参与其中的好朋友立刻附和,绘声绘色描绘起当时的凶险“大都督听到郑阁老的消息,立刻让俺们丢了一切多余的东西,不惜马力……”
“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全是人……对,全是人,俺们拿刀砍了老半天哩……”
“大都督鞋都跑丢了……”
站在朱晖旁边的英国公张懋静静听着,也不吭声。他从来没有上过战阵,可是也在行伍将近五十年了,朱晖带兵到底啥水平他清楚。这次虞台岭张懋虽然没有去,但是张家的亲朋之中有人去了。啥砍死小王子第三子这事有,可明明是人家砍完了,分给他功劳的。好在朱晖是张懋外甥,两家素来亲善,同气连枝也就不计较了。
只是郑直此时旧事重提,明显是在拉拢朱晖,究竟意欲何为?讲实话,郑直这种跳梁小丑一般的弄臣,张家,乃至稍微有些身份的勋贵之家都晓得长久不了。奈何今时今日的英国公府同样是多事之秋,风雨飘摇。
张懋嫡孙张仑在青宫之中做出那种丑事,日后是迟早要被清算的。皇家旁的本事没有,记仇却是不折不扣的。当年与皇后同时进宫入选的一位姓郝的秀女,姿色艳丽,却因为有人耍手段,最终落选。出宫后被‘久闻其艳名’的宁阳侯陈辅娶了回去。然后陈辅第二年就出了事,被夺爵。说是等陈辅有了儿子,由对方的儿子承袭爵位,可当时明明二十出头的陈辅竟然绝嗣了,由他的堂侄在今年袭爵。这自然是皇家的手段,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极致。
张仑绝嗣虽然可惜,但倘若能平息太子怒火也值,怕只怕最终还是会牵连到整个英国公府。毕竟陈辅总还照顾了皇家颜面,张仑则直接睡在了青宫。
张懋已经瞧出来了,皇家已经不指望张家建功了。他死之后,英国公府多半会如庙里的泥胎一般成为摆设。可若是做摆设都不安分,皇家凭啥再惯着张家?定国公府不就是例子吗?
想到这,张懋瞅了眼正与一众丘八相谈甚欢,眉飞色舞的郑直。能得到主上垂青,又能够在太子身旁,哪怕是个弄臣,只要能够帮着张家渡过难关,就值。当初两位叔父如何巴结拉拢石亨的,他可是历历在目。目下郑直需要武臣的支持,张家需要郑直的帮助,这买卖有的谈。
此刻远处隐隐传来爆竹声,右掖门处传来动静,开城门了。
文武众臣入城之后并不是直接过金水桥在奉天门列队,而是要先在左右掖门内的直房侯朝。毕竟皇帝要先去早课,朝臣也要按班有序入内。
郑直进城之后,与保国公等人道别,直接去了文渊阁。简单收拾以后,走出直房,向着文华殿走去。只是没走几步,前边不远处出现了几道身影。在微弱宫灯的映衬下,几人正步履蹒跚向北而行。郑直不由奇怪,这个方向,去上早课的好像只有他……除非是那三个老叟。瞅瞅四周,趁着夜色,他溜边绕路向着文华殿跑去。
因为是提着前襟跑,所以郑直比往日要早到不少工夫。然后气喘吁吁的他就看着太子同样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心中狐疑,赶紧站好行礼。
“先……生请……坐。”太子顾不得尴尬,努力的平复心语气。他是刚刚趁着夜黑,在白石掩护下进的城,为了不耽误了早课一路狂奔而来。
“请殿下更衣。”郑直不动声色的低声道。
太子一愣,低头瞅瞅,赶忙起身拱拱手退回后殿,进来的太匆忙,他还穿着小答应的宫装。
郑直则走到他一直坐的位置落座,闭目养神。刚刚这狂奔,让郑直木讷的大脑又开始了转动。那三个老贼虽然都有日讲的身份,可因为事情多,平日里都很少来上早课的。那么今日前来是为了啥?找他麻烦?
不晓得过了多久,再次传来动静,郑直睁开眼。太子已经焕然一新走了进来,郑直再次起身行礼。
“先生请坐。”此刻太子也心态平和了,回礼之后落座。
郑直再次落座。
因为前殿是早课的地方,白石等人是不准私自进来的,整个前殿目下只有郑直和太子二人。郑直自然不敢再闭目养神,可是直视储君也不是人臣之礼,只好再次数地板砖。太子虽然居高临下,奈何这里也不好太过放肆,只好注视殿外,余光时不时扫郑直一眼。
二人彼此谁也没有开口,前殿只听到了殿外传来的风声。
慢慢的郑直察觉了不对,太子也发觉了不妥。早课开课的时辰已经过了,可是却不见其他人入内,甚至很少缺席的弘治帝也没有来。
就在太子打算找人询问的时候,郑直起身,拱手道“臣锦衣卫指挥使,詹事府右谕德兼翰林院侍读郑直请为殿下授课。”
“先生请。”太子立刻熄了念头。
郑直来到殿中“臣今日未准备旁的,请为殿下讲英宗朝贤臣三杨。”
站在角门旁听的刘瑾松了口气,对一旁的王岳露出讨好的笑容。对方忍着怒气,转身就走。一早小答应来报,讲太子一夜未归。王岳吓了一跳,虽然恼火,却不得不赶忙补救。一面打发人待城门开了,出城去翰林院告假;另一面则是亲自去乾清门为太子遮掩。
待他回来准备召集人打探太子消息,却被告知太子已经回来了,如今正在前殿上课。王岳不由奇怪,他明明派人知会翰林院了,来到角门才发现是那位小阁老,这才记起对方并不在翰林院当差。
事已至此,王岳只能再去想法子补救。刘瑾等人固然该死,奈何文华殿众人目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他把这事捅出去,也落不到好的,还会被太子埋怨。
白石看了眼刘瑾如蒙大赦的模样有些无语,刘大监,你得硬起来啊。此时刘瑾趁着王岳背过身去,立刻又佝偻起身子。白石无奈,只好继续听里边郑直讲的那些之乎者也打发时间。
慢慢的,白石发现了不对,郑直这是话里有话啊“……惜子如杀子。杨文贞溺爱其子杨稷,使得他有恃无恐,仗势行恶,杀害数十条人命……”
只是对方讲的很有分寸,寥寥几语带过,又开始了官样文章夸赞保举法“推选品德和行为都好的良才去当官,让地方保持安稳。”
这不光白石听出来了,太子也听出来了,郑直的意思。待对方讲完,太子问“先生讲的很好,可为何这种制度在正统十三年废止了呢?”
“一言之荐,岂能保其终身,欲得贤才,尤当厚教养之法。”郑直直接道“行之既久,不能无弊,所举或乡里亲旧、僚属门下,素相私比者。而无官保举者,在内御史,在外知府,往往九年不迁。”
太子点点头,此刻王岳走了进来,行礼,意思很明显,该下课了。
郑直此刻道“这恐怕是臣最后一次为殿下授课了。望殿下回去后,细细体会。”
太子一愣,郑直上题本要追究违纪官员中因保举授官的举主,他是晓得的。太子原本对郑直趁机搬弄是非很是不以为然,不曾想对方竟然来了这么一句“是。”看郑直不再言语,这才道“先生请吃茶。”
郑直行礼,待太子起身退殿后,这才转身向外走去,留给了走到角门回望的太子一个萧索倔强的身影。
郑直走出前殿,呼出一口浊气。此刻天空已经有了微弱亮光,他谢绝了小答应的宫灯,独自一人走向左顺门方向。
郑直昨个儿刚刚打定主意,不要临场发挥,可是今个儿就变了。没法子机会难得,他也就暂时不管了。终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做惯了买卖的郑直总感觉没拿到任何好处就去和三个老贼拼命实在亏得慌,故而才临时给他自个加了这么一出戏。
弘治帝之后如何不得而知,郑直总要让太子晓得,他是忠臣,清朝忠的不能再忠的忠臣。至于白石会不会瞧出破绽,他揭出来有啥好处?
目下铺垫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大戏了。郑直原本打算错过今日,可看样子三个老贼不给他机会。那么就来吧,诸位同僚准备好了吗?俺要咬人了!
此刻早朝鼓声响起,声声动人心魄。
奉天门外直房里即将被咬的刘健起身,双臂抖抖衣袖“走吧。”
李东阳和谢迁也不多言,起身向外走去。
他们原本打算先晾一阵郑直,待处理完二张的事后再收拾郑直这个小朋友。却不想对方滑不留手,不但正经事不做,还搅风搅雨。眼瞅着多少国家大事因此延误,身为百官榜样的三人怎么可能漠视不理。故三人决定为国锄奸,倒不是要杀人,而是要把对方赶出朝堂。
三人走出直房,与此同时左右掖门两侧直房内的官员也走出了六部九卿等在京大小官员。众人见到三人纷纷避让。
按照规矩,阁臣礼绝百僚,大小臣工无不引避,唯太宰与抗礼。奈何郑直不读书,武将不知礼。所以郑直以为文官怕他,乃是自以为是。
凡早朝奏事,洪武二十九年十月诏定各司奏事次第。凡上御奉天门,百官行叩首礼毕,分东西班序列。礼仪司依次第赞某衙门奏事。
凡奏事首为都督府,次十二卫,次通政使司,次刑部,次都察院,次监察御史,次断事官,次吏、户、礼、兵、工、部,次应天府,次兵马指挥司,次钦天监。若太常司奏祀事则当在各司之先。每朝,奏毕复入班,伺各司奏毕俱退。
郑直走进左顺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吐白。按规矩,不许于班内横过,因此他不得不绕道文臣班次最前头,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了御道东侧,站在了谢迁身旁。发现三个老叟都在看他,拱手行礼。
令公侯序于文武班首。次驸马。次伯。自一品而下各照品级、文东武西、依次序立。风宪纠仪官居下、朝北。纪事官居文武第一班之後、稍近上、便于观听。不许搀越。如有奏事、须要从班末行至御前跪奏。不许于班内横过。奏毕、即便入班序立。
后随着五军都督府,上二十二卫,断事官日渐清闲或者撤置,改为通政司代引奏事。永乐初令内阁官员侍朝、立在金台东,锦衣卫在西。後移下、贴御道东西对立。
刘健皱皱眉头,他想到了郑直会耍无赖,用内阁的身份搞事,可是没想到如此下作。对方此举,无异于向百官显示内阁如同跳梁小丑一般,顿时对郑直更加厌恶,无视了对方。
李东阳面对笑脸相迎的郑直,总算回了一礼。谢迁作为阁臣又是礼部尚书,哪怕心里再不快,也回了一礼。更何况,他心里一点都没有不快。
刘健鼓动群臣讨伐二张,谢迁其实是不想参与其中的。毕竟三人之中,属他和张皇后走的最近,甚至能入阁也是因此。
可是得知寿宁侯是去年三不牙行案的始作俑者,这一阵来谢迁家里拜访的乡党快把门槛踩烂了。就算来不了的,也会写信鼓动为国锄奸。众怒不可犯,也因此,面对张皇后的请托,谢迁才想出了这么一个祸水东移的法子,让郑直入阁。
原本他是打算死道友不死贫道,却不想郑直果然不同凡响,竟然做的有声有色,让他们束手无策。只是今日,小阁老就要成为郑直的旧称了。
眼瞅着对方已经剑指吏部和兵部,再不制止,则危矣。刘健终于冷静下来了,显露出愿意和张家勾兑出一个大伙都能接受的法子。于是郑直就成了张家的投名状,被无情抛弃了。
这就是棋子的悲哀,需要你时捧着;不需要你时,弃之如敝履。
终于,随着三声鞭响,弘治帝升座,早朝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