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在顶簪服侍下,郑直和难得早起一次的十七太太共同吃了早饭,然后夫妻二人前呼后拥的来到了前院,朱千户夫妇还有朱总旗和朱小旗夫妇已经等着了。
按理讲朱千户娶了汤金娘,双方就是平辈,偏偏这厮非要按照老理让汤金娘给他们夫妇敬茶。这在郑直看来有些多此一举,昨个儿汤素娥却很高兴的答应了。
朱小旗得到消息,非要让改姓‘郑’的郭氏也敬茶,讲是补之前的。
郑直看着十七太太送出去的两个红包,感觉有些亏本。瞅着朱千户这模样,汤金娘那模样,估摸着二人昨夜都没睡,瞧着就气人。待礼成之后,起身道“小旗今个儿跟着俺上值,千户这几日哪都不许去,在家陪着俺妹子。”
朱小旗应了一声,给郑氏使了个眼色跟了出去。
郑氏立刻道“大伯和嫂子快回去吧,这里交给我陪着太太。”
“都是一家人,不必见外。”汤素娥笑着拉过郑氏的手,看向汤金娘“妹妹快去吧。”
妯娌姐妹都异口同声催促,汤金娘脸色通红。朱千户恭敬行礼“如此就让四嫂照顾太太,俺们夫妻先回去了。”
朱千户习惯性的转身就走,突然听到身旁传来吸气声,这才记起他昨夜做了啥,赶忙停下,众目睽睽之下,扶住了原本打算小步挪动的汤金娘。汤金娘脸色一红,却顺从的被对方扶着走了。
汤素娥笑着指指身旁,郑氏却赶忙道“我就在这里好了,离着太太近些,有吩咐也动作快。”
“你啊。”十七太太笑道“有句话怎么讲的,到哪座山唱哪首歌。”
郑氏如今寄人篱下,才不得不谨小慎微。出身武定侯家的她,从小听多见多了,自然听懂了汤素娥的意思。坐到了刚刚汤素娥指的座位“我听太太的。”
汤素娥笑道“都讲了喊嫂子。”
“嫂子。”郑氏立刻从谏如流。
汤素娥应了一声,刚刚官人看他这位义妹的眼神可不对。这一点旁人不懂,瞧不出,汤素娥却一眼懂。只是官人既然不愿意接对方进门,她就要想法子把对方变成自个的棋子。
二人正聊着,顶簪走了进来行礼“太太,十三姑娘来了。讲太太这里忙着,就不过来了,去东十七那里散散心。”
汤素娥点点头,继续和郑氏聊了起来。惠静师太前前后后已经三个月了,是该收网的时候了。
“一线生机?”十三姐精神一振“求法师指点弟子迷津。”
经过她苦求,神机妙算法力无边的惠静师太终于答应耗费法力帮她化解恶煞,经过这一个月的做法,今日终于有了结果。
“姑娘的唯一生机在长江以南。”惠静师太不动声色道“那里有良人相侯。”
“长江以南?”十三姐神色一滞,这就是讲她终究要远嫁。
“正是。”惠静师太道“若是这次依旧不成……”她沉吟不语。
十三姐的心立刻提了起来“怎样?”
“或为奴为婢孤苦终身,或……行鱼又玄之事。”惠静师太讲完口呼佛号。
鱼又玄就是鱼玄机,唐代四大女诗人,却也是最出名的淫道。十三姐饱读诗书,自然懂得。可正因为懂,所以才吓得瑟瑟发抖。顾不得旁的,把手上的镯子摘下来放到了对方面前俯首帖耳“望法师救我。”
“其实。”惠静师太不动声色道“姑娘还有一条不是法子的保命之术。”
十三姐洗耳恭听。
“找一位至阳至刚的男子,抛弃一切,不离不弃。”惠静师太低声道。
十三姐脸一红,却顾不得尴尬“敢问法师,这样的人去哪里找?”
“这?”惠静师太无奈道“贫尼早就遁入空门,实在帮不上忙。”
十三姐却委屈的抱住了惠静师太的腿“法师佛法无边,还望指点,日后信女自当迎法师供奉。”
惠静师太道“至阳至刚,自然煞气重,姑娘可留意一二。”
“煞气重?”十三姐点点头“信女记下了。”
越是聪明人才越自负,可也正因为如此,她们才会对看到的,亲身经历的事深信不疑。经过田秀才的事,十三姐如今就对惠静师再不敢有任何质疑。因此对于慧静师太讲的任何话,甚至比三太太和十二嫂还太深信不疑。
惠静师太郁闷的口呼佛号“姑娘切记,你只有一次机会,若是找错了,就再无回头之日。”
郑直已经给她讲清楚,让把十三姐打发的远远的,莫要在搞小动作,也不会揪着过去不放。偏偏惠静师太为人多疑,本着有备无患的想法,决定留下后手。谁晓得那个翻脸比翻书都快的光棍会不会食言而肥。再者惠静师太也不想砸了名头,毕竟靠着十二嫂的现身说法,她如今在郑家是很有体面的,比如前几日三太太就跟着十二嫂也来了。
奈何十三姐心里,郑十七已经被自动屏蔽,无论惠静师太如何点拨,暗示,都会过滤掉那个好命的光棍。讲实话,十三姐连做四次望门寡,惠静师太这么做心里也直打鼓。若是真的把那个光棍克死了,不但太太要吃人,她也会恨自己的。慧静师太感觉那个光棍就是她命里的克星,前世的现世报,任慧静师太再诡计多端都逃不出对方的手掌心。好在如今慧静师太在郑家,吃穿不愁,锦衣华服,有人服侍。虽然要被那个光棍欺负,却再也不用担惊受怕。虽然要讨好太太,却再也不用忍气吞声。虽然日子过得有些乏味,却平淡舒心。
千万不能克死那个光棍。
郑直拿起茶碗喝了一口,瞅了眼几道门外最南头的直房,继续看面前的题本。他如今坐在直房北头第一间,改造完的后排五间直房全部按照他的要求打通,添加了窗户与之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一早郑直来上值,内阁的三个老贼终于整整齐齐的露面了。刘健板着脸,始终不发一言;李东阳简单的解释了昨个儿缺席的事,就借口那篇‘论’写的好,提议郑直负责刑部,大理寺和十三提刑按察使司关于刑律方面的题本。郑直资历最浅,哪有他挑肥拣瘦的资格,立刻应了下来。
末了,李东阳提醒郑直,身在内阁要谨言慎行,这自然是因为昨日关于貂皮暖耳的事。郑直已经放出风声,做了好人,倘若其余三人谁再拦着,可就成了与京师百官为敌了。这就连刘健都扛不住,三个老贼只能商量了一番后,捏鼻子认了。
郑直自然再次笑纳。几个老贼还是不给他排班值夜,甚至绝口不提遇到重大事项,需要内阁裁决需要怎么个章程。这就是还想闹腾,那就闹吧。
合拢一份题本后,郑直换了一本,将刚刚批注的题本放到了一旁红色的托盘上。此刻右手腕隐隐发酸,他不得不停笔,稍稍休息。看着手腕上的淤痕,郑直不由皱皱眉头。昨夜他回去检查,果然发现一个丫头躲在草堆里偷窥。本打算惩戒一二,不想还是个倔丫头。这眼瞅着都到嘴里就差上牙对下牙嚼了,愣是被对方咬了他的手腕,把尚未醒酒的他拱开,提着裤子跑了。小蹄子,莫让俺把你找出来。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动静“郑老爷,卑职内阁侍书李举有事禀报。”
“进来。”郑直不动声色的提笔继续批阅题本。他虽然要了六面字牌,可如今却依旧不带一人进皇城。很简单,兹事体大,在没有确认弘治帝态度前,他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片刻后,昨日见过的一个中年人点头哈腰的走了进来“禀郑老爷知晓,老爷要的桌椅,木床,书柜,茶几,火盆等物件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啥时候搬进来?”
“这就搬吧。”郑直将题本合拢,放在了面前的托盘上“这些拿走。”
李举应了一声,走过来,却愕然发现,郑直刚刚指的红色托盘上,已经堆满了他早晨送来的题本。只好硬着头皮问“禀老爷,这些都是退回的?”
内阁的规矩,书案每日摆放三个托盘,一个是早晨内阁典籍或者侍书送来的,各地或者衙门的题本。若题本无误,阁臣签批之后放在蓝色托盘上,之后由内阁典籍或者侍书送去司礼监。若是题本有误,需要退回,则放在红色托盘上。
“难道这不是红盘?”郑直皱皱眉头。
李举哪敢分辩,赶忙应了一声,端起红盘狼狈的退了出去。
郑直瞅了眼空空如也的书案,起身来到藏书阁,准备找几本有意思的书打发剩余的工夫。没法子,今日的所有题本,全都不合定制,他看都没看,直接退回。之前的内阁啥规矩郑直不晓得,也没兴趣晓得,可如今他的规矩才是内阁对于刑部,大理寺,十三提刑按察使司的规矩。
不得不讲,藏书阁的书确实琳琅满目,奈何郑直的水平也就瞅瞅话本。他又不能在直房看《水浒》,只能矬子里边拔将军,选了几本《宣宗实录》。
待回到直房,李举已经将桌椅,木床,书柜,茶几等物件归置好了,甚至每个屋内正中都放着一个硕大的火盆。屋里顿时感觉满当了不少,却也舒服了不少。郑直端着茶壶,直接走到炕座旁,脱了靴子,盘腿拿着《宣宗实录》看了起来。他负责的是刑部,大理寺和地方上的提刑按察司,早几日晚几日出不了啥大事。
更何况,郑直怀疑,李举送来的那些题本之中,藏着三个老贼的杀招,稍有不慎,丢人现眼是轻的,他人仰马翻都不足为奇。这几个老贼消息灵通,晓得昨个儿刑部右侍郎魏绅得罪了他,才故意安排由此安排。可正因如此,郑直反而猜测刑部尚书闵珪该是和内阁不对付。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倘若自个揪着刑部不放,这三个老叟自然可以看他和闵珪狗咬狗……意思陇归差不多。可若是自个对刑部不闻不问,那么三个老贼就该有话讲了。所以郑直来了个扩大打击面,你们想让俺针对刑部。好啊,俺把所有的衙门都拉进来,谁都莫想好。莫忘了,俺如今代表的不是自个,而是内阁。
之后两日,郑直都是早早的就把新任的典籍史策或者侍书李举送来的题本批完,然后史策或者李举早晨如何送来的这些题本,头中午前就如何原封不动的接了回去。郑直则继续看实录,因为实在没有消遣,如今不求甚解的郑直已经看到《英宗实录》了。毕竟宣宗是个短命鬼,一共才做了九年多一点的皇帝。
此刻郑直才发现,原来内阁在宣宗朝时,啥也不是,最多就是个相当于缩小的翰林院,备皇帝咨询。如此更不要提啥内阁在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的时候辅佐朝政了,根本就是唬人的。
真正让内阁凌驾于六部九卿之上的,是英宗时期的正统初年。而那个时候,英宗根本没有亲政。换句话讲,是杨荣等人暗度陈仓,重建宰权,只是换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名字‘内阁’。就这还不放心,还把内阁又套在翰林院名下。这……不就是乱命吗?
而更让郑直感兴趣的,也是从那个时候,天下卫所的卫仓由五军都督府手里,转到了兵部手里。也就是讲,文臣趁着英宗年纪小,用皇帝的名义玩手腕,抢下了卫仓。可不要小看这一步,军队打仗可是打的粮饷。之前卫所军屯由五军都督府监管卫仓,各地卫所军镇对于兵部的话听不听两可,只要听皇帝的就成。可是如今粮食握在兵部手里,并由当地亲民官监管,那么军队粮饷都无,就不得不向兵部低头了。而之后朝廷向各地军事重镇派出的文臣镇守使就顺理成章的掌握了主动,毕竟对方手里有朝廷大义,有粮有饷。
正琢磨,外边传来动静“郑阁老。”是谢迁的声音。
郑直不情不愿的合拢书,穿上鞋之后,打开直房门,掀开棉门帘。不出意料,三个老贼都在外边“诸位阁老咋百忙之中有空来此?快请进。”讲完让开。
刘健脸色难看,依旧不发一言,直接走了进去。李东阳和谢迁与郑直谦让片刻后,被年轻力壮的郑直推了进屋。
李东阳刚刚在门口就感到屋里的阵阵热浪,瞅了眼宽敞不少明亮不少的直房内景致,嘴角有些抽。谢迁自然最清楚,可是看到郑直竟然把五个房间都放上了火盆,同样无语。
“郑阁老好生安逸清闲啊。”刘健脾气火爆,直接道“这里只怕比陛下的乾清宫还惬意吧?”
大明无处没有规矩,这用碳量自然也是规矩之一。三个老叟为了做百官垂范,可是很耐冻的。
“哦。”郑直老老实实回答“俺没去过乾清宫,不过若真的如此,刘阁老不该上本督促司礼监为陛下多加几个火炉吗?”
李东阳赶紧抢在刘健前开口“郑阁老的提议也对。只是俺们今日来,是听了一件事,想向郑阁老求证。”
“诸位阁老请坐。”郑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不着急,有话好好讲,俺也想听听诸位指教。”
文渊阁东西直房地方狭小,尤其是东直房,每个房间地方都不大,众人已经习惯了站着商议。偏偏郑直把后排五间房打通了,自然不用四位阁老站着吵架。
“莫打岔。”刘健一摆手“请问郑阁老,为何这四日刑部,大理寺,十三提刑按察使司送来的题本全都被退回去了?郑阁老如此荒唐,岂非拿国事做儿戏?”
“刘阁老。”郑直坐了下来“据俺所知,内阁分部之后,若非首辅相招共论国事,平日里都是各管一摊,出了事向主上负责的。”
“郑阁老总要给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一直不开口的谢迁终于说话了“毕竟不教而诛也会让下边的人无所适从的。”
“也好。”郑直不紧不慢道“敢问诸位阁老,清朝官职为何论品?”
“明尊卑。”刘健不等李东阳和谢迁使眼色,直接道“可有不妥?”
“有。”郑直笑笑“提刑按察司按察使不过正三品,就敢列名从二品的都指挥同知名前。正三品的按察使明尊卑了吗?这还就算了,竟然有区区五品按察司佥事列名正二品的都指挥使前。这位五品按察使司佥事明尊卑了吗?从二品的布政使司的布政使竟然对同为三司的正二品都司蔑称‘武弁’。官已经坐到了布政使了,不小了,可他明尊卑了吗?这些人怎么拿的功名?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刘健,李东阳,谢迁语塞。任你巧舌如簧,诡辩超群,经验丰富,可是面对摊开到桌面的事实,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虽然他们私下里都鄙夷武弁,可是有些事能做不能讲,有些道理谁都懂却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之前从内阁到六部九卿全都放任,司礼监又和武臣不是一路,何况他们也自认使读书人,因此同样不吭声。历任皇帝倒是有想改变这种状况的,奈何人亡政息,慢慢的这就成了规矩。如今郑直这混进文官里边的臭虫冷不丁冒出来,拿这个说事,他们还真的无话可讲。
李东阳最尴尬,因为他也出身卫所籍,所以听了郑直的理由,立刻闭口不言,不再吭声。
“那也该就事论事,签批时提醒一二,下次改正就好。”谢迁不得不强词夺理。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郑直这次却没有退让“下次复下次,下次何其多。圣人言,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既然俺发现了问题,为何不解决,反而留给后来人为难?”
刘健哪怕火冒三丈,也对郑直冠冕堂皇的理由,找不到一丝漏洞。后悔没让对方签批都察院,否则郑直非得让那些无理搅三分的骂死。要晓得,巡按御史不过七品,却是以小治大,因此他们的题本,更加不堪。不过巡按御史还有巡抚御史都是自宣德以后一点一点发展而来。郑直可是抱着《诸司职掌》还有《大明会典》研究了几个月,还真不一定怕。
于是傍晚下值时,文渊阁传出消息,内阁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郑直这位不晓得能坐几日的小阁老还吵赢了三位老臣。这消息瞬间扩散到整个皇城,乃至整个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