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苏州胡同北房十二甲响过一阵爆竹声后,一队马车从马厩开出。与此同时,曹家的一位管事来到了位于芝麻巷的郑家。在芝麻巷总甲的见证下,向郑家管家翟仁和十七房管事郭帖,将苏州胡同两处院子的契书送还给郑家,顺带又将后边曹家兼并的两处院子卖给郑家。
不论是翟仁还是郭帖脸色都不好看。没法子,如今郑家声名在外,叔侄两代状元,又有兄弟抗击鞑虏的名声,外人听到郑家谁不高看一眼,连带着郑家下人出去开口声音都大了一分。曹家就如此下郑家面子,将郑直下聘的妾退了聘礼,另嫁他人,偏偏对方还是郑家姻亲。
总算郑直早有交代,翟仁和郭帖只能耐着性子交接。因为这半年多,郑直对曹家的照顾,连带着郭帖与曹家的管事也彼此熟识,可是全程郭帖都是能不吭声就不吭声。
待拿到契书之后,翟仁和郭帖返回十七房分别向老太太和十七太太报账。
“让毕掌柜把苏州胡同那几处院子打通,碍眼的全拆了。”汤素娥坐在穿堂,不带一丝感情“尤其是他家的西院,还有十四甲。日后那就是咱家的园子,多种花木。”
郭帖应了一声,从安嬷嬷手里接过对牌“适才那曹家的管事磨叽了几句,听意思,这退回院子,咱家的十一姑奶奶也是点了头的。”
汤素娥冷笑“不必理她。”
果然是个没脸皮的蠢货,不晓得她的根在哪。汤素娥自然不晓得此十一姐非彼十一姐,不过并不妨碍她恨上了对方。
待郭帖等人离开后,顶簪一边为汤素娥按摩,一边道“女子出嫁从夫,本是应有之义。可是靠踩着娘家在夫家面前争脸面,还真不多见。”
“那就是个糊涂的。”汤素娥轻蔑道“不必理她。”
正说着,满冠掀开珠链,汤娘子来了,汤素娥和顶簪起身见礼。
“我听人讲,曹家搬走了?”汤娘子被汤素娥扶着来到东屋落座,却把对方拉在身旁低声问。
顶簪晓得这位汤娘子人不坏,又是和牡丹君一颗心,为对方奉茶之后,转身退了出去。
“搬走了。”汤素娥叹口气“这不,刚刚把我家的院子退了回来。不讲旁的,凭着我家的姑奶奶为他曹家添了人丁,也不该如此啊。”
“你啊。”汤娘子搂住对方“若为她们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的。走了也好,清净。咱不提他们了,我这有好消息,你舅舅那里有回音了。”
汤素娥一听,有了兴趣“舅舅如何讲?”郑直这边早就万事俱备,只等着汤娘子这里回信了。只是汤素娥却耐着性子,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急迫。
“广东那边的达官军有个指挥是你舅舅的儿女亲家,那家的三儿子娶得是你最小的表妹。”汤娘子笑着拿出一封信“女婿只要让人拿着这封信还有带着他家派来的军伴过去,这事也就成了。”
“这事怎么讲咱家也有一股。”汤素娥却不接信“母亲那里派个人,带着人和信跟着一起去。”
汤娘子有些不愿意,毕竟这事吃干股没事,若是被人逮住了,可是大事。
“女儿还能害娘家不成?”汤素娥只好耐着性子道“那处私港日后是你女婿的,吃干股哪比得上买条船走一趟,拿得多?女儿也是刚刚听来的,郭家为了复爵,前前后后花了几十万两银子,就这样还是多次失败。兄长若是要复爵,这银子只能多不能少。”
汤娘子一听,赶忙掉头“对对,是这么个理。如此,我给你爹……”
“母亲。”汤素娥拉住对方的手“这银子,只有握在咱们自个手里,才能不受制于人。兄长是你的儿子,娘能不舍的花银子?”
汤娘子一愣,品了品,不由自主再次点头“对对对,你爹是没银子,他若是有了,指不定给你真的又聘回来一位嫡母。”
汤素娥笑了,好鼓不用重锤,岔开话题“母亲帮我查一户人,姓项。”
郑直下值之后,并没有着急回家,而是坐车来到了西江米巷锦衣卫狱旁的那处院子,张荣和于汉已经等着了。
“武定侯应了,不过要带出去他的两个儿媳妇。”双方落座之后,于汉开门见山“都有身子了。”
“……”郑直挠挠头“俺不瞒着汉哥,这事本来就是受人所托。为了一个人,俺们冒着杀头风险,弄出去他家两个人,这不成的。”
“可武定侯咬准了必须两个人一起走,否则他不答应。”于汉则苦口婆心的解释。
此刻仿佛于汉是急公好义,救人于水火。郑直是吃拿卡要,坐地起价的胥吏。之所以如此,很简单,多弄出去一个人,这好处可就翻翻。
“汉哥。”张荣此刻的作用显露出来“俺们也不是刚认识。郭武生的娘子是啥来路不用俺们讲,你也该晓得。俺们帮了人家,日后这恩情可比几两碎银子更值钱。”
郑直好忙符和“老张讲的对,这人情有时候可比几两银子重。”
于汉斟酌片刻,笑道“两位兄弟误会了,这是武定侯讲的条件,可不是俺。”不等二人再费力气,就道“俺的意思是,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俺们于家哪能袖手旁观,这次权当助拳。今个儿就是来知会声,等接人的时候,准备的车大一点,毕竟要带三个人。”
郑直赶紧道“原来如此,是俺误会了好汉哥。不过谁都要过日子,俺们真的只是不想招惹是非。这规矩还是一定要守的,不能让汉哥和诸位兄弟担惊受怕。”
于是转瞬间,二人态度又来了一个大拐弯。一个坚决白帮忙,一个坚决不答应。
又是张荣一锤定音“汉哥急公好义,可毕竟手下人也要吃饭养家。如此不如合二为一。”
郑直和于汉都没有吭声,张荣立刻道“就这么定了,到时候买两个丫头送进去把那两位妇人替换出来。反正她们也是被牵连,想来也判不了死罪。”
“对对对。”于汉不免尴尬,赶忙应承下来。
郑直拱手道谢。
“姓于的一个色目鞑子,跟俺们玩心眼。”从那处院子出来后,郑直和张荣直接上车离开了西江米巷。张荣瞅了眼远处的锦衣卫狱,愤愤不平“他爹俺们还掂量掂量,他算个啥。”
“总算事情成了。”郑直拿出烟递给对方“俺约了兴府的典膳正,你去不去?”
“算了。”张荣接过烟,为郑直点上。结交藩王这事可大可小,他相信郑直有分寸“俺得回家。”看郑直神情古怪,尴尬道“翔哥定了门亲,俺的去打听打听人家底细。”
叶凤仪的佥事可不是军功得来的,当初也没讲世袭,没准承袭就要减等。有了虞台岭的军功,叶凤翔哪怕不袭替叶凤仪留下的军职也能升到指挥佥事。因此对方就大度的将堂兄的世职给了还没留头的幼弟。
而原来的叶小娘子如今的张娘子因着这回的功劳,她在叶家兄弟面前又恢复了往日威严。目下正为叶凤翔张罗亲事,才十五就有了军功,在锦衣卫内也是很体面的,如今让张荣打听的就是王皇亲家的庶女。
郑直哭笑不得。
中途张荣下了车,郑直则直接来到南居贤坊的‘欢乐时光’。按图索骥,在一处小院,找到了两年未见,正在自斟自饮的孙怀南。
“门路?”郑直试探着问“俺听人讲,兴王已经保举孙典膳为纪善了。为何又想调出王府?”
“安陆州穷乡僻壤,实在是离家越久,越思乡。”孙怀南这两年也长进不少,此刻竟然能挤出两滴眼泪。
自从晓得了皇后并没有如同那些髡发人讲的,只有一个儿子,他虽然每日依旧将手里的活计打理的井井有条,却再没了之前的心气。靠着为王府带来了可观的收益,兴王却愈发的看重他,时常将他召到王城内。一来二去,孙怀南就和几个女官还有宫婢搞到了一起。因为手里有使不完的银钱,那几个女官也愿意帮他遮掩,以至于今年一不小心把兴王最宠幸的王夫人给睡了,偏偏还闹出了人命。就在这时,他收到了郑直的书信,于是找了借口,跟着朝觐船队再次入京。至于兴王的啥保举,那东西做不得数的,去年兴王就保举他了,可朝廷不同意。
“确实故土难离啊。”郑直不由无语,他虽然年幼,可并不是啥都不懂的孩子,对方显然没明白今日的郑右谕与往日的郑解元究竟有何不同。
“对对,故土难离。”孙怀南赶紧附和一声“俺自个无所谓,可是家里的孩子和媳妇实在受不了,每每想起桃花烧麦,都要哭好几日。”
郑直点上烟“若是孙典膳回来,那俺们的买卖……”
“这个放心,郑右谕尽管放心。”孙怀南一听,赶紧道“俺都安排好了,就算俺回来,那边的买卖依旧可以做下去。”讲完,拿出一个褡裢,放到了郑直面前“规矩俺懂,郑右谕费心了。”
郑直瞅了银光闪闪的褡裢,已经不是无语了。从王府捞人是那么容易的吗?若是容易,前几年那些进士就不用去尚书家里闹腾了。把褡裢推了回去“这事俺给孙典善问问,不过需要孙典善自个去。如今俺在京里也是诸事缠身,若是俺出面,孙典善这事只怕想都不要想。”
孙怀南本来有些不满,可是听了郑直的解释,点点头“对对对。是这么个理,若是让人晓得的郑右谕和俺的关系,这事就不成了。”
气的郑直差点打人,不过为了探寻兴府奥秘,他终究忍住了,强行岔开话题“孙典善若是调回京师,这买卖若是出了问题,可有相熟的好朋友到时能够伸手?”
“相熟的?”孙怀南立刻警惕起来,他读书少并不代表蠢。毕竟一旦离开湖广,短期或许无事,长此以往,难免郑直找到新的门路,甩开他“俺一个粗人,在府里真的没有啥好朋友。不过郑右谕尽管放心,俺留下的那些人都是可靠的。”
那些髡发人,他已经和对方讲好了。定期把搜罗来的书,雪茄,稀奇古怪的好玩意放到山上的指定位置,然后拿着银子撤回山里。然后由在王府担任校尉的孙怀南的妻弟,带着人运下山转运。
之后二人你来我往,一个不停试探兴府虚实,另一个严防死守。
“对了。”眼瞅着意兴阑珊的郑直就要告辞,孙怀南一拍脑袋“俺还带了一车土特产给郑右谕,值不了几个钱,就是给郑右谕解闷。郑右谕啥时候派人去俺那取就成。”
郑直看向对方。
“雪茄。”孙怀南道“俺听他们讲,郑右谕喜欢抽,这不就带了一车。”
“一车?”郑直狐疑的问孙怀南“孙典善咋晓得俺喜欢抽?”当初孙怀南的人送给他一百支,他转送了五十支给刘家那个无底洞,剩下的自用。东西是好东西,就是太贵了。经过这么多次折腾,郑直依旧不改本色,反而越发惜福,舍不得再抽这东西了。可是听对方的意思,似乎和实情不符。
“确实不多。”孙怀南略带歉意“不过品相比前几车好,真正的古……霸雪茄,比吕松的强多了。”
“古霸雪茄?”郑直拱拱手“俺明个儿就让人来拜会孙典善。”很显然孙怀南派来的人两头骗。不过郑直不会揭破,正好可以让孙怀南的那些人做些事。
孙典善碍于身份,并没有出面相送。郑直上了车之后,闭目养神。孙怀南若是离开湖广似乎对他更有利。对方的那点心思郑直懂,可是孙怀南太小看他了。啥都是假的,只有银子是真的。孙怀南再大方,能把赚来的银子都分给手下?参与进来的人愈多,孙怀南离开后,他所有的买卖瓦解的越快。到时候,没了兴王府的庇护,孙怀南只能求助到自个这里,如此兴王府的一切也就不是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