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姐是第二日中午的时候产下的孩子,一个胖小子,足足八斤重。不足月竟然这么沉,简直都成了奇闻。自然不能在娘家坐月子,于是下午就被郑家人裹得严严实实的,抬着床,连着孩子一起送去了曹家,为此还特意拆了两堵墙。
曹家下人逢人就发红鸡蛋,这阵一直躲着的曹宁也终于冒了出来。郑直没有凑过去,而是冷眼旁观。事已至此,十五姐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那就自求多福吧。郑直越来越感觉十五姐,不,如今的十一姐乃至曹家根本就是个累赘。他已经有了决定,曹家宁可死绝了,也不能进宫。他也不奢求那么多,啥大明天下,天下能比俺的面子重要?更不奢求坑那个绝户啥,你的两位皇后俺都弄进家养着,让她们给俺生儿育女。
众人待大床抬进曹家以后,就散去,郑直回到前院,继续帮着郑修等人招呼客人。今个是七月初二,因为明儿是万圣节,所以来的人格外多。
程敬和谢国表这几日都请了假,就住在了前院,帮着料理。边璋原本也想的,可是对方毕竟年纪大了,被郑直等人劝住了。甚至也不答应对方请假,而是下学之后再来。
又送走一波客人之后,三人这才又落座,不由聊起了诗社的事情。这是谢国表的想法,历来朝廷忌讳官员拉帮结派,可是却不禁诗社。慢慢的就被文臣抓住这个漏洞,每每以结诗社的名义,勾连,最出名的就是李东阳的茶陵派。
“其实,还有一个更好的法子。”谢国表的提议自然获得了边璋和程敬的支持才提出来的,可是他还是有些不满意“就是东翁的一众同年。”
郑直和程敬相视苦笑“老谢,俺也不瞒你,恩荣宴上,俺可是得罪了不少同年。”
“东翁的事俺也听人讲了。”谢国表不以为意“官场的规矩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东翁若是再无出头之日,自不必多言。奈何入境东翁闯过了第一道坎,如今是本科新贵之中最出挑的。东翁好了,对他们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况且同年之谊可是为世人所称道,不花银子不丢面子,若非深仇大怨,是不会有人拒绝亲近东翁的。”
郑直想想“那老谢认为俺该拉拢谁?”
“东翁何必小气。”谢国表对于郑直能够采纳他的见解十分高兴,却不答反而哼唱起来“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广撒网,多敛鱼?”郑直哭笑不得。这是《诗经·召南·摽有梅》,意思抛梅许亲,可这么一大筐抛出去,捡到的肯定不会是一个男的。自然不能一女侍二夫,只能挑一个。
“择优而从之。”程敬凑趣。
“其实东翁的乡试同年也可妥善利用。”谢国表继续“东翁毕竟首先是直隶人,然后才是大明人。进士同年可以让东翁的名字被大明每个省晓得,乡试同年可以让东翁在直隶境内举足轻重。”
“善,大善。”郑直一拍手“老谢,老谢,有你的。俺是一窍不通,有了师兄和老程这才通了四窍,得了老谢,如今七窍全通了。”
程敬同样赞同。他们和乡试同年联系更多的只是想着互相有个照应,可是经过谢国表这种老吏提点,这才醍醐灌顶,也才懂了为何李东阳要对茶陵派如此上心。到了李东阳那种地步,乡试同年,乃至进士同年已经对他无法形成帮助,反而是制约,这才用诗社来网络各地的才俊。
谢国表矜持道“东翁和惺斋兄过誉了。这些道理日后就能晓得的,俺不过是提前道破而已。”
“俺懂这都是你老谢几十年提炼的。”郑直根本不认,却岔开话题“那俺们说干就干,趁着如今进士们都还观政,大部分在京师,定个日子喊上他们,一起去望凤楼撮一顿。谁愿意来都行,俺们都接着。”
“这个交给俺了。”程敬当仁不让。
“如此乡试同年会的事就交给在下了。”谢国表主动请缨。
“这诗社就让背后骂俺的师兄去攒。”郑直笑着端起酒碗与众人一饮而尽“原本俺去宣府前,还打算重组七元会。奈何这一耽搁,回来后,心就淡了。不过经过老谢这一开导,看来这七元会还得攒。”
“做官说简单,只要上完成朝廷差事,下守牧一方,并不难。”谢国表趁机又把一些心得告诉郑直和程敬“说难,知县上边有府衙,有兵备司,有参政司,有提刑司,有布政司,有巡按察院,有巡抚察院,还有总督察院。迎来送往,缺了逆了哪一位,这官也做不长。地方上,刁民,豪强,游侠,胥吏,名流,同样也要处处提防,稍有松懈,这官同样也做不长。”
郑直听着就头疼,原本是不耐听的,可是有了老郑直的前车之鉴,强迫着听了起来。没法子,他摔倒,毕竟爬起来依旧可以追上。却怕在同一个地方再摔倒。他这辈子,就是为了家里的五位娘子,也不可能脱下官袍了。活到老,干到老。
几个人正聊着,朱千户敲敲门走了进来“五郎,曹家姑爷来了。”
郑直一听,拱拱手“二位慢聊,俺去去就来。”起身走了出去。一出门就看到了神情憔悴的草三郎。
昨夜因为担心娘子的身子,又担心之前的举动引来岳丈不满,曹三郎就吃了两杯酒打算壮壮胆然后去产房守着。却不想竟然一觉睡到了天亮,更让他惶恐的是怀里躺着的是十五姐。他感觉天都要塌了,顾不得狼本赶紧穿了衣服就往外跑。本来以为这事没人知晓,忐忑等到中午,守在产房外的母亲终于派人送来消息,娘子一举索男。高兴的曹三郎一下子忘了一切,耐着性子跟着曹宁去祭拜家祠之后,这才带着人砸墙,迎回娘子。
他承认光顾着看娘怀里抱着的那个小东西了,等反应过来要去看娘子时,才被娘拉住,告知了实情。曹三郎这才晓得,他做的事郑家已经知道了,索性将错就错,十五姐就换了十一姐,只是身份也就换了。曹三郎哪里肯答应,根本不听曹宁夫妇讲的啥黄花闺女,身子清白,直接风风火火的跑去喜鹊胡同。可门子告诉曹三郎,日后没有召唤,不准他登门。没有法子,这才找来想要郑直帮忙说和。
郑直不等对方开口,赶紧道“姐夫跟俺来。”
曹三郎点点头,看来他的事果然郑直晓得,跟着对方来到了偏院。待进了正屋直接到“十七哥,昨夜俺真的吃多了酒,糊涂了……”
“事已至此,姐夫又何必呢。”郑直不等对方辩解完,就道“日后好好过日子吧。”
“俺喜欢的是十一姐,不是……她。”曹三郎沮丧道“她不是十一姐。”
“可俺们郑家也要脸面的。”郑直心中不忍,却依旧板着脸“对也好,错也好,这是俺叔的决定,姐夫还是莫要再提了。”
出了这件事,郑宽也只好用十五姐来‘补偿’曹家了。毕竟十五姐可是清白之身被曹三郎睡了,郑家没有把曹三郎浸猪笼已经是看在曹三郎人品卓绝的份上了。
曹三郎欲哭无泪“妙瑞尚未见过孩子……”
“姐夫。”郑直无奈道“郑妙瑞就在你家,想啥时候看,都行。俺家只有十五姐郑妙庄。日后你们夫妻二人多多亲善,明年再抱一个,就啥都好了。”
“十七哥也气俺吧?”曹三郎颓废的坐在地上,抱头痛哭“俺混账,俺不是人……”说着开始扇自个耳光。
“姐夫。”郑直一把拉住对方“珍惜眼前人。俺十一姐那些事,终究是根刺,与其日后每每想起,都要咬牙切齿,不如就这样吧。”拍拍对方的肩膀,走了出去。他实在不晓得应该如何劝慰对方。
曹三郎没有错,这本来就是别人的局。郑宽已经在为对方和成国公家联系,准备回绝对方。他想开了,不稀罕啥国公府,而是想要为十五姐找一个能真正对她好的女婿了。经过这么多事,对方终于晓得了,那个闺女才是真心实意的好。
可代价呢?
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
焦黄中是入夜之后来郑家吊孝的,对方一祭拜完,就被疲惫的郑直引入偏院详谈。
“这是明日的邸抄。”焦黄中将一份卷着油墨香气的纸递给郑直。
邸抄,由通政司发行,刊登的是朝廷明发旨意,内阁决定等军国大事,还会采选部分朝臣题本刊登。因为是通政司发行,各省的驻京报房都会摘抄然后送回省内。钟毅曾经讲过,要做官就必须得学会看懂邸抄。郑直直到如今也想不懂,做官和看上边五花八门的音耗有啥关系。
郑直接过来看了看,不由皱皱眉头。硕大的‘邸抄’二字下边,就刊登着前日那些光棍在他家门前闹事的消息“俺家这点事难道也值当的占用国帑?”
“行俭错矣。”时移世易,如今焦黄中可不敢再一口一个‘直哥’喊了。宣府传回来的那些光怪陆离的消息不值一晒,可是郑直如今的身份,再加上父亲对此人的重视,都当得起他如此郑重其事的称呼“这邸抄历来就是朝廷的风向。不信,行俭瞅着吧,要不了两日,都察院那边弹劾行俭的题本就会淹了通政司。”
郑直一听顿感头疼“实不相瞒,那些人讲的赵耀庆,确实是俺兄弟。可并不是这上边讲的那些,姑母姑丈多年无子,这才求得俺家。如今俺姑丈就在南京任职,一问便知。这些御史咋能乱写!”瞅了眼署名,李良,又是那个王八“还有,那赵家的老太君早就在二月就没了,俺兄弟可是三月初一才成的亲。就算不论这些,俺兄弟也是郑家人,也不该讲有违人孝呢?还有,俺表嫂是俺家三太太妹子的女儿,不是家慈妹子的女儿,咋能讲有违人伦呢?还有……”
“俺是相信行俭的。”焦黄中摆摆手“御史本来就是风闻奏事,就算错了,也没法子。关键是行俭如何应对。”
“请兄长教俺。”郑直赶忙行礼求教,对方今夜来果然不简单。
“那俺就献丑了。”焦黄中也不矜持“敢问郑家打算如何处理赵都指的事。”
“原本俺家就是助人为乐,如今既然赵家人误会俺们好意,自然就要让俺十二哥认祖归宗。”郑直一副委屈的模样“好在俺姑丈这二年得了两个儿子,也算圆满。一挨得到姑丈书信,俺兄长就和赵家没有关系了。”
焦黄中眨眨眼,有些无语。这意思要不要如此明显,他又不是瞎子“如此,行俭写一份题本,讲明原委,把所有骂你的人都骂回去,明个交上去。然后就老老实实的准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待上值后就用到了。”
郑直一愣,他不懂,舔着脸问“俺骂他们,总得有理有据吧?再者骂了之后,他们一定还会骂回来。到时候通政司……”郑直似乎懂了。
“这几日沈侍郎的嫡孙病了,司里是通政使田景贤管事。”焦黄中笑道“想来明个儿之后的邸抄再不会出现这些了。”
“那这个亏,俺就只能认了?”郑直郁闷的问了一句。
“这也没法子,士林公论,不在行俭这里。”焦黄中故作高深道“所以俺才让行俭准备那篇课。俺听人讲,太子已经请主上恩准行俭授课了。”
郑直本能就心虚,赶忙道“俺叔父学富五车尚且只能充任侍书官,俺哪敢班门弄斧。”
“行俭又错了。”焦黄中一副世外高人模样。
郑直无奈问“又错了?”
“又错了。”焦黄中很享受此刻的感觉,如同当初死了儿子后,看着疑似凶手的郑直在他面前伏低做小。露骨道“翰林院固然论资排辈,可是也讲学无老少,达者为先。行俭与郑左谕不都是郑家人嘛?”
郑直游移不定,最终苦笑“惭愧。”
“对了。”焦黄中又和对方聊了一会,眼瞅着就要接近尾声,才仿佛无心道“行俭的兄长荣立战功,想来朝廷就会大用,不妨早些运作,以免河道,四川这些好位置被人挤占了。”
“俺听人讲……”郑直一愣,这些地方的总兵一般和九变一样,不用勋贵,而是五军都府官。有些尴尬,却还是小心请教“这封了爵的……”看焦黄中的反应,后边的话他都不敢讲了。
“封爵?”焦黄中一副无奈的模样“行俭又又错矣。”
“又又错了?”郑直懵了,虽然他分了一部分首级,可是把首功给了郑虎了,难道这都无法封爵?
“又又错了。”焦黄中凑过来低声为郑直分析“行俭简在帝心,本朝有规矩,勋贵不予九卿。宣宗之后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勋贵之家不予九卿事。当初定兴郡王的堂兄都已经做到了侍郎,不也是改为锦衣卫同知了。”
郑直苦笑,也就是只要弘治帝活着,哪怕郑虎立再多的战功都没用,依旧无法封爵。还好弘治帝明年就死了,可虞台岭这种功劳乃是可遇不可求的。谁晓得下一次再遇到这种兵危战凶的局面会是个啥结果?终究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