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郑直被怀里的喜奴摇醒,然后在尺素和锦书服侍下穿戴好,这才绕路来到前院。
因为早有安排目下院子里的人除了尺素和锦书外,都是重新采买的,所以他昨夜是以赵耀庆的身份小登科。这是前个儿二嫚儿提出来的,反正夜里暗,看不真切。至于会不会有隐患,不论是二嫚儿,郑直还是小迷糊都忽略了。因为这个提议,太诱惑人了。尤其是小迷糊,二嫚儿的提议,弥补了她所有的遗憾。
赵耀庆已经在前院等着了,见到郑直从偏院进来,并没有吭声。郑直也懒得搭理对方,默默的站到一旁拿出烟点上。
又过了一阵,二门打开,婆子向赵耀庆行礼“爷,娘子已经准备好。”
赵耀庆这才大步走进院里,绕过木影壁,看到一众丫头婆子簇拥的新娘子,错愕的扭头看向跟进来的郑直。
“怎么了?”郑直笑着问“兄长可有不妥?”
“没有。”赵耀庆心里暗骂,郑直无耻。表姐妹长得相像并不少见,可是像成这样,根本不可能。难怪郑十七对三房有求必应,原来别有所图。
“如此,小弟先行一步,在六叔那里等着。”郑直向不远处的赵家表嫂行礼之后,率先向后门走去。
待来到喜鹊胡同郑宽的院子,三太太,郑宽,六太太,十嫂,十一姐,十三姐,十五姐还有几位远房宗亲,已经在正厅等着了。一会他们要共同观礼表兄赵耀庆夫妇向三太太,六叔,六太太敬茶。
郑宽打量郑直,片刻后闭上眼。因为刻意回避,三太太的样子一直停留在三年前他回廉台堡时。可是今早一见,差点没认出来。不讲穿戴,就是谈吐也不再是往日的尖酸刻薄,举手投足间都让人赏心悦目。以至于他看了一眼,就闭目养神。
这不对啊。
想想之前传廉台堡回来的郑直被三太太敲诈勒索,再想到他自个,郑宽恨不得想拿着牙牌扇郑十七。可事已至此,他能如何。难怪六太太之前要搬去和三嫂住一起,继而又想到了十嫂。这这这……罢罢罢,郑直这孽障本科若拿不到状元,俺活剥了他。
十嫂面色不愉,没法子,昨夜她得到消息赶到东司时,郑直已经跑了,杜妈妈哪里敢拦着。她原本就为那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一主一仆头疼,不曾想在隔壁又发现了十三姐。好在对方只是受到了惊吓,并无不妥,否则真以为三太太不会杀人?
三太太虽然与六太太,十嫂低声细语,却正暗自后悔。没法子,她也昏了头,忘了闷声发大财这话,今日特意盛装而来。六太太,十嫂,十三姐见怪不怪,可是旁人不同。
那些平阳旁支不必理会,六叔自打一见面就闭着眼装瞎子算怎么回事?十一姐时不时露出笑容,哪怕晓得多半是因为对方有孕,可让人看了还是不舒服。至于十五姐,瞅见自个,那表情就跟抢了她家银子一般。借着吃茶的工夫,三太太斜睨不远处的另一人,这也做和尚了?
郑直早就忘了昨夜插曲,此刻正学着郑宽闭目养神,同时也在考虑该如何上奏本。是的,面圣时,他隐隐有感觉,皇帝似乎还想用他打内阁的脸。
这让郑直倍感压力的同时,却也看到了娶双妻的大势所趋。毕竟要想马儿跑的快,你得给够草料吧。否则,俺疯了去找内阁的麻烦,关键该怎么提出来,啥时候提出来?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郑直懂了,主上给的必须要,还懂了只要能够做到主上想要的,那么皇家会很大方。这也算是另外一种,等价交换。
那么该怎么让主上晓得,自个要的是娶双妻呢?不能出手太迟,否则主上给了旁的,要还是不要?也不能让主上会错了意,否则主上招他做驸马咋办?还必须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否则这不是要主上为难?
这真的好难。
卖命没问题,只要能够满足郑直娶双妻的想法,就是和内阁死磕到底,他都不皱眉头。没法子,内阁再厉害,不也得听主上的。之前两次郑直被内阁玩的欲仙欲死,可没有主上的支持,如今有了主上支持,他真的想不出有何不妥。
故而,刘阁老,焦侍郎,俺保证日后为你们马首是瞻。没法子,若是主上长寿,郑直就甩开膀子干了,可主上命不久矣。按照老郑直讲的,最多再活两年,他疯了拿全家的脑袋为一个死鬼卖命。
原本郑直还不晓得如何解套,甚至打算骗到双妻之后就半夜去刘家输诚。然后出工不出力的混二年,到时候,太子登基,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投靠刘阁老了。如今有了焦芳这条线,郑直更加从容,也更加体面了。他打定主意,配合刘健,焦芳,演出戏请主上观看。
官场新丁郑直依旧用商场逻辑,强盗思维去理解大明朝堂。在他看来,主上最大,毕竟是皇帝。内阁第二,毕竟是内阁。焦芳是吏部左侍郎,和刘健是乡党,那么二人就是一伙的。再加上刘健女婿程文最近一封信里的拉拢,焦芳向郑直表达善意,那么自然就是刘阁老要招安他。
俺从了。没法子,皇帝太远,内阁太近。可官场历来没有是非对错,只有利益立场。彼时的礼部右侍郎焦芳与此时的吏部左侍郎焦芳因为地位的变化,关系也早就有了变化。
以至于将贡院内的博弈看成了体会刘阁老本意的嫡系和管中窥豹盲动的杂系之间的较量。甚至如今已经自比徐庶,身在主上,心在内阁。
郑墨看六爷爷郑宽,十七叔郑直二人老僧入定,神态随和的十一姑母时不时傻笑,仪容最盛的十三姑母愁眉不展,有些俗气的十五姑母左顾右顾,只有人比花娇的三祖母,雍容华贵的六祖母,英姿飒爽的十婶三位女眷在低声细语,也不敢造次。
心中后悔,若是晓得真定四曾祖这一支前程似锦,他哪还顾得上脸面,前年就会跟着回乡重修祖坟的傲叔来了。只恨当时猪油蒙了心,他还想着中举之后到真定向旁支夸耀,却不晓得,上科状元就是六爷爷。这还没有算已经夺得武魁,眼瞅着又会得到文状元的十七叔。
来的时候他在真定廉台堡住了几日,那真的是豪奢无比,让他感觉比晋王府都不差。听人讲就是这位十七叔张罗的。如今在藁城流传着一句话,郑门走狗富流油。那个一直跟在十七叔跟前听用的朱大郎,人家在廉台堡的院子是整整五座五进的大院子。那老太君吃穿用度,比山西都司家的太太都要好。
他若是能够得到十七叔的垂青,举人功名该也就不用愁了。大明是个人情社会,前些年没提学御史的时候,知府直接就可以点童生入学。就算如今管的严了,可提学御史不也是京官吗?真是因小失大。
因此入京后,他总是想尽办法往十七叔跟前凑。奈何时候不对,十七叔要备考。也就上次会试报喜时,才露了一回脸,可对方的反应让他有些失望。
通过这段日子的观察,郑墨明显感到了四曾祖这一支的疏离。这也没法子,正所谓疾风知劲草,真定郑家名声不显时,他没有共苦。此刻凑过来,人家不冷不热,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管同来的其他几人,郑墨已经打定主意,日后就跟在十七叔跟前效力。人心都是肉长的,石头都有捂热的时候。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旦十七叔肯拉他一把,之后这一辈子他这个庶子就稳了。
正在这时,外边传来响动,赵耀庆夫妇来了。当赵家表嫂出现在屏门的那一刻,郑家本宗之人不由神色怪异的看向三太太。无它,这位赵家表嫂,与六姑娘长得太像了。
郑宽眼光微动,却并没有任何显露。事已至此,他能如何。表亲结亲,乃是自本朝才明文禁止的,况且民间私下也依旧我行我素。难怪昨日岑家陪嫁如此豪奢,原来都是郑家的银子。
六太太斜睨一眼郑直,她之前没有多想,此时见到这位外甥媳妇,立刻想起了很多穿越之前被忽略的事。难怪六姐好端端的去皇姑寺出家了,瞅了眼三太太,您可真疼人。
三太太故作不知,注视着被下人簇拥走进来的赵耀庆夫妇。
十嫂因为对赵耀庆这张脸厌恶,所以今日不过是虚应其事。看到这位表嫂与六姐如此相似,不由惊奇,反而更加厌恶赵耀庆。连模样都照着六姐找,真龌龊。
十一姐,十五姐同时看向三太太,继而是十三姐。十五姐到底年幼,只是好奇这位表嫂也太像六姐了。十一姐却瞄了眼神色不变的郑十七,果然是郑家好男儿,看来有必要随身带把剪刀。
十三姐不停打量这位岑家表姐,心中隐隐有猜测,却又不敢肯定。毕竟表兄能答应这种屈辱的事?可是好好的锦衣玉食不要,孩子也不要,奸夫……也不要了,六姐突然出家又为了什么?
赵耀庆哪里晓得,他如今脑袋上已经多了一堆‘孽障’,‘王八’,‘幌子’,‘扒灰’的标签。待来到堂中,站好。
郑直自然当仁不让起身,扬声道“新人敬茶了。”
赵耀庆待岑喜奴端起旁边下人送来的茶碗,玩味的瞅了眼三太太准备行礼。
“哎,表兄也不给表嫂认认大辈?”郑直瞅见三太太脸色已经黑了,赶紧道“不然嫂子哪晓得俺们是谁?三太太可不给红包了。”
赵耀庆从身旁郑直的话里听出了浓浓的威胁意思,精神一凛。郑十七和三房胡闹不要紧,可是他还有七千两银子没有拿到手。立刻扭头看向身旁的岑喜奴,正色道“这位是三舅母。”
多说多错,与其欲盖弥彰,不如简单直白。
岑喜奴喊了一声“三舅母。”
三太太应了一声,接过岑喜奴奉来的茶,然后摘下手里的玉镯为对方戴上。因为赵耀庆那一眼,原本有些入戏的三太太冷静了下来。整个过程中规中矩,没有丝毫偏差,之后郑宽夫妇也如法炮制。
待礼成之后,郑宽扭头对六太太道“太太与三太太还有小辈们在后院高乐。俺们在这里待会儿也摆上一桌。”
六太太点点头,在早儿和晚儿搀扶下起身。十嫂瞥了眼郑直,在鹿鸣搀扶下起身与三太太还有赵家表嫂一同去了后院。
郑宽之所以不再要求郑直埋首苦读,也是有原因的。不同于乡试、会试,殿试只考“时务策”一道,考生的对策要求“惟务直陈”,限一千字以上。因此埋头苦读经书已然没用,一般贡士都会在这段日子找关系去内阁做书手,以便增长见闻。故而内阁也愿意选用这种临时工,以便考察贤才。
由于殿试名义上是皇帝“亲策于廷”,皇帝本人就是主考官,所有贡士都是天子的门生,因此只设读卷官和执事官若干名。
读卷官由内阁大学士和五部(礼部除外)、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正官及詹事府、翰林院堂上官充任,提调官由礼部尚书、侍郎担任,监试用监察御史二人,其余受卷、弥封、掌卷等官则由翰林、春坊等官员充任,巡绰有锦衣卫,后勤供应由礼部和光禄寺。几乎所有在京文职衙门都参与这三年一度的大典。
“前一阵十七用心功课,今日也算与平阳的诸位宗亲正式相见。”郑宽开始按照长幼有序向郑直和赵耀庆介绍身旁的五位青年“这是你平阳长祖家的兄长郑权。”
伴随着郑宽介绍,距离郑直最近的精壮青年拱手“直哥,庆哥。”因为排序已乱所以他选择了一个相对合适的称呼。
“兄长。”郑直和赵耀庆回礼。
“这是二祖家的兄长郑柄还有侄子郑垒。”郑宽待三人见礼之后继续介绍。
郑权身旁站着的两个个头矮小,却同样精壮的汉子学着郑权行礼。
“这是你三祖家的两个侄子,郑坤,郑墨。”待四人见礼之后郑宽继续介绍。
最后两个青年身子羸弱,头戴唐巾,身穿道袍,足蹑云履,一副读书人模样。
“你二人可有功名?”这二人看起来,就年长郑直很多,奈何郑直辈分高。见礼之后,他学着郑宽的口吻询问。
“侄子在县学已是增生。”郑墨等嫡兄郑坤摇头之后,才躬身回话。
“哦。”郑直不再多言。有些事,做了就行,讲出来,徒增烦恼。至于考校两个侄子文采?他如今连半瓶子醋都没有,全靠晃荡。
赵耀庆瞅了眼隐隐有不平之态的郑坤,扭头对郑宽笑道“俺瞅着权哥,柄哥还有表侄这身板,不从军太亏了。不如俺回清苑时一起走。虎哥如今那里参随并不多,自家兄弟信得过。”
郑宽没有着急回答,看向郑直。
“虎哥前一阵来信还抱怨过。”郑直立刻道“保定五卫自成一系。”扭头问郑权“权哥可有军功?”这当然是含蓄的问对方有没有袭职。毕竟同宗,他总不能盼着郑权没爹。
“俺爷老子不让。”郑权显然没听懂“一有招兵的,他那就给否了。若不然,俺咋也该是个总旗。”
总旗?据郑直所知平阳宗迈嫡枝是世袭平阳卫指挥佥事,那也就意味着,长祖这一房不是嫡枝。他又看向郑柄叔侄。
“家父还在卫里掌印,俺俩都是舍人。”郑柄老老实实回答。
“这样啊。”不等郑直开口,赵耀庆道“那不如三位跟着俺。虽然是军伴,可是俺咋也亏不了亲戚。”立刻开始天花乱坠的游说三人。
赵耀庆虽然已经是纳级都指挥佥事,可在郑虎那里同样是个参随,没有资格再带参随,却有挑选军伴的资格。赵耀庆之所以要招纳三人,一来是想给郑直使绊子,二来回去有个使唤人。至于亲戚?他姓赵。
郑宽和郑直都没吭声。
郑权,郑柄,郑垒三人都出身卫所,晓得军伴什么意思,也懂意味着啥,自然不愿意。可是架不住此赵耀庆非彼赵耀庆,动手不行的他耍嘴完全碾压了三个同宗。慢慢的,三人在赵耀庆的合纵连横之下,因为存着好勇斗狠之心,就这么应了下来。
郑坤和郑墨从始至终同样不发一言,赵耀庆的蛊惑本就不是对他们的,再加上二人虽然功名不如人,却也有脑子,自然看清了对方的意图。
果然是郑家人,人心不齐,内斗的老传统没有丢。
郑直拿出烟袋,递给郑宽一支,自个留了一支,剩下的给了郑权。郑权之前从郑宽那里得到过几支,拿出一支烟,将烟袋给了赵耀庆。赵耀庆又给了郑柄,郑柄给了郑垒。郑垒给了郑坤。郑坤就手拿出一根烟递给郑墨,自个留下一根,然后堂而皇之的将烟袋揣进怀里。
赵耀庆看的心旷神怡,这郑坤比他当初还要洒脱。大伙只是同宗,都快出五服了,谁还欠着谁不成?
“表兄,姑丈是不是要外放了?”郑直为郑宽和赵耀庆等人点上烟之后,随口一问。
“没有。”不得不讲,如今郑直和赵耀庆配合的越来越默契。只是他原本打算看郑直笑话的,此刻对方既然窥破,干脆顺水推舟“只是改为了管理镇江到九江的沿江芦洲。这么大一片水道,俺爹跟前也没个得用之人。正头疼呢。”
镇江至九江一带俱有芦洲,近些年江州县并巡检司每年斫办本色芦柴及折收银两解送。南京工部烧造买办应用已有定额,洲场年久坍涨不一。或因淤塞而新生,或因移徙而重出,多被富豪军民人等占为己业,又或投献官豪势要之家,以一包十恣意霸占。而旧额洲场日见侵削,所在有司因而交通富民,阿顺势要怠惰不理。甚至不复取芦于洲,但科民陪偿。又有不近大江县分,原无芦洲处所,亦一概科取。积弊多端,以致小民受害,连年告讦不已。国课亏少,遇有南京工部烧造修理等项工程,紧急未免拘并各处铺行窑头人等,揭借应用累及无辜。
故而去年南京工部请设主事一员管镇江至九江沿江芦洲。朝廷不答应,只是让南京工部简司属一员,奉敕理之官,不必增设。而赵硕就被选中,年后已然赴任。
郑宽有些无语,这么粗陋的法子,怎么……
“表叔。”郑坤却道“俺识文断字,你看俺成不?”
“成啊。”赵耀庆看向依旧默不吭声的郑墨“墨哥有功名,也可以一起去。”
“侄子多谢表叔美意。”郑墨这才开口“只是侄儿想跟着十七叔学习功课。”
众人神态各异,郑直干笑几声。学习功课?学习话本他还能指点一二,至于功课……
“对对对。”赵耀庆却抢先道“舅舅学问好,俺们都晓得。可是精力有限,表弟就不要推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