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眼瞅着再有五六日武举就要开始,郑直抓紧这几日好好加强骑射。因此他是鹿鸣宴当日夜里才看到的这首诗,作者是江侃。读完立刻咒骂一句“蠢货。”
这首诗立意,骈文都没有问题,偏偏就是不适合在鹿鸣宴,甚至不适合当众宣扬。很简单,本朝一片清明众正盈朝,江侃写这前两句就已经犯了忌讳。后边还‘重抖擞’,‘不拘一格’,简直是指着主上鼻子开骂。
也不晓得江侃是从哪买来的这么一首诗,估计是哪个郁郁不得志的酸秀才写的。原本对方就名不副实,如今看吧,得让人骂死。打定主意,最近和江侃少来往,免得被对方拖累。
第二日一大早,为二嫚儿和十娘子画眉之后,他就带着朱千户直奔阜成门会合了郑仟后一起送郑傲兄弟回乡。
原本郑傲是打算等郑仟武举结束后再走,奈何刚刚收到大伯母冯氏的信,胡氏这一胎有些不稳妥。郑傲就啥也顾不上了,一心要回去。郑健,郑伟见此也就跟着一并回乡用功读书。他们三人这次来是打算沾沾定国公家的光,可是并未如愿。旁的郑直不便打听,反正据他所知,六姐再未回过娘家,三兄弟去定国公府,也没有见到过郑七姐。反而是郑仟去的那一次,郑七姐让人送了一些礼物给对方。
郑直对郑七姐倒是有些改观,这也算是间接补偿吧。毕竟始作俑者郑七姐如今得偿所愿,郑家三房却物是人非。
待三人启程后,郑仟要去城外郑直的庄子里练习骑射,郑直则准备前往钱宁家。相比力争上游的郑仟,郑直目标一退再退。如今已经不是啥武举头名,甚至不是一等,而是只要能够有个名次,得到一官半职就好。反正只要有夏家这条线在,一切都不是问题,都可以找补回来。
不想刚刚进城,就遇到了要出城的孙汉。
“俺家里传来消息,有些事要办。”孙汉解释一句,却凑近郑直“昨日的事可大可小。俺已经劝三弟近日低调一些了。”
“那首诗是谁给他的?”郑直自然懂对方的意思。可是郑直小胳膊小腿怎么护得住江侃,最多帮他照顾媳妇。
“他讲是自个做的。”孙汉回了一句“就当如此吧。”
“俺瞅着二弟还不如带着他一起跑呢。”郑直无语。
“不成,不成。”孙汉赶紧拒绝,瞅瞅日头“俺还要赶路,俺家……”
“只要不是你媳妇,俺都管。”郑直故作轻松,笑着拱拱手。
孙汉无可奈何,回礼之后,带着两个亲随,纵马远去。
郑直看着对方的背影,立刻猜到,孙汉这次估计又是对方跟人私奔的娘有了事。这种事他也帮不上忙,只好收拾心情,带着朱千户直奔钱家。
相比两年前,如今的钱家似乎并没有啥变化,最多就是将旁边的院子兼并了,行车了左右两路。
钱宁今个不上值,早就得了消息等着郑直。
两人刚刚走进堂间落座,一位丰满的妇人就走了进来“呦,两年不见,长这么高了?”
郑直无奈起身见礼“钱娘子却更胜往昔了。”这妇人自然就是许久未见的李金花。
“自然。”李金花并没有任何谦虚的意思,看向无可奈何的钱宁“今个郑兄弟来了,你们多吃几杯。对了要不要让李娘她们过来?”
郑直狐疑的看向钱宁。
“不用,今日只是俺们兄弟小聚。”钱宁生无可恋的赶忙道“娘子自去歇着就好,俺们有去处。”
“又是去淫窝子?”李金花不高兴道“家里都快放不下了,你不让郑兄弟帮着分担一些,跑出去胡混做什么?”
郑直神情一滞,李金花这是啥话。
钱宁大囧,敷衍讨饶后,将李金花哄骗走了。苦笑着对郑直道“家有悍妇,见笑见笑。”
“挺好的。”郑直能讲啥。赶忙拿出一个红包,还有一块金锁“哎呀,刚刚嫂子来,应该将这给了,请钱兄代劳吧。”
钱宁道谢之后,接过来“对了,五郎进京以后,可曾去看过舅母?”
“没有。”郑直笑笑“俺和施监生有些误会,就不好让沈大娘子左右为难了。”
“五郎还未定亲吧?”钱宁又问。
“没有。”郑直好奇的看向钱宁“钱兄难不成也信了外边的话?”
“那倒不是。”钱宁低声道“不过俺那表妹如今已经十四了,出落的亭亭玉立,为人也方正。”
“钱兄这是怕俺名声还不够臭。”郑直却立刻拒绝“俺这人确实不是好人,可是对沈家,自问还是问心无愧的。”
钱宁只好作罢“原本亲上加亲的事,多好。”看郑直捂住耳朵,只好哭笑不得的告罪。
两人天南地北的聊到中午,李金花让人送来了席面,二人几杯酒下肚,终于进入正题“建昌侯想要俺的股,俺并不愿意,可是人家非要,俺只好给了。可是他还要俺之前的那些分红,这就过分了,对吧?”
“确实。”郑直点点头。
“所以俺想好了。”钱宁与郑直碰杯“股份可以给他们,分红不给。俺攒这点银子容易吗,怕人眼红,一分都不敢花。”说着指指周围“金花讲的话糙理不糙,院子里确实满了,俺也不是没有好院子。可是不敢动,不敢住,憋屈啊。”
郑直不置可否。
“不是俺不仗义。”钱宁见郑直的表情,赶紧道“有好处,俺自然是想着五郎的,可是人家势大,俺惹不起。就这还不晓得人家答不答应呢。”
“答不答应两说。”郑直不动声色问“就算是张家,可是你们四个抱成团,买卖又不犯法,他能咋样?”
“不不不。”钱宁叹口气“哪有那么简单,不止张家,还有英国公家,保国公家,甚至定国公家和魏国公家。本朝六位国公,明面上已经有四位了,剩下的衍圣公和黔国公家谁晓得有没有发力。”
郑直叹口气,看来郭勋和焦洵内斗,终于引来了外贼,而且是真正惹不起的外贼。而他,就算是再胆大包天,也没有胆子挑战本朝六大国公。孔方兄弟会的买卖,他只能看得到,却摸不到了“钱兄要俺做啥?”
“俺就晓得五郎是个聪明人。”钱宁笑笑“俺也不藏着,俺晓得五郎在建昌侯那里有体面,求着给说和一二。他们若是愿意,明年初一,以后这买卖就是他们得了。”
郑直一愣,明年初一?孔方兄弟会初十倒账,那么当时亏本的是建昌侯还有四位国公?斟酌片刻后,还是答应下来,他也要探探张延龄的底细。
钱宁见此,当即高兴的允诺了一处院子送给郑直。
郑直却叹口气,钱宁原本挺豪爽的一个云南汉子,咋在京师混了两年,竟然成这模样了“既然要出手,钱兄为啥还要拖到明年初一?”
“内里还有些事情,总需要交代清楚。”钱宁敷衍一句,显然不愿多讲。
郑直也不追问。待曲终人散后,他直奔芝麻巷。一下车,就得到消息,那位小娘子又去显灵庵进香了。酒精上头,正郁闷的郑直,赶忙找了借口,留下朱千户,单独一个人出了门。上次是体力吃不消了,如今他龙精虎猛的,总要彻底驯服了这匹烈马才能消气。
依旧是那老尼姑开的门,只是这次不用对方叫门,他则直接用匕首别精舍开门栓之后,走了进去。
相比上一次,这次烈马温顺了很多,甚至乐此不疲。不但是她,甚至那两个丫头也痴缠不放。人力有穷时,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郑直不是铁打的,终于降服住烈马后,疲惫的睡着了。
只是不晓得过了多久,一盆冷水将他泼醒。郑直浑身一激灵,才发现他被人绑在院子里。周围是六个手拿齐眉棍的婆子。这些婆子满脸横肉,一看就不好相与。同时,显灵庵的住持还有门子同样被人捆着捂住嘴,倒在一旁。
见郑直醒了,为首的婆子手里拿起一把菜刀,冷笑“呦,公子瞧不出年纪轻轻,倒是个有货的人物。奴婢最喜欢吃鞭,虎鞭,鹿鞭,驴鞭,什么样的都吃过,唯独一样没吃过。今个儿可以尝尝鲜了。”
郑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奈何他的双手双脚都被捆着,根本动弹不得,甚至嘴也被堵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婆子拿着明晃晃的菜刀步步紧逼,然后用那熊掌将郑直的东西拿住,嘴中不时发出啧啧之音。
“停下。”婆子一边嘀咕,蒸煮烹调那种法子最好吃,一边比划怎么能切的完整些。眼瞅着就要动手,一个声音冒了出来。
郑直顾不得一身腥臭,满眼希冀的看着不久前胡言乱语的丫头一瘸一拐的凑到那个婆子跟前讲了啥。婆子也不回嘴,恋恋不舍的放了郑直的东西,回味无穷道“二百军棍,满棍。”
郑直一愣,这是军法,不等他想明白,周围的婆子已经将他掀了过来,片刻后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拿着齐眉棍朝着郑直的后背和屁股打了起来。别看那些婆子都是妇人,可是因为常年都是体力活,所以力气不输男子。郑直扛了不过几十棍,就晕了过去。可是婆子却并没有停手,依旧有节奏的打板子。郑直没多久又被疼醒,然后又昏了过去。如此几次三番之后,二百混终于够了。
丫头瞅了片刻,冷笑一声,转身又一瘸一拐的回到正房“娘子,二百棍已经打完。”
“扔去后巷。”嗓音沙哑的小娘子将从郑直身上搜出来的武生执照送到烛火旁点燃。若没了这张纸,今夜郑直死定了。想到对方在她身上的所作所为,小娘子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字面意思上的千刀万剐。
郑直再醒过来的时候,却是在陌生环境。顾不得周身疼痛,赶忙伸手摸裤裆。还好,都全,这才感到了后背和屁股上传来的钻心疼痛。
正在这时,外边传来动静,江侃走了进来“我靠,醒了?你是被谁捉奸了?”
郑直盯着对方“你跟踪我?”
“别说的那么难听。”江侃拿出一支烟放到了对方嘴里,然后点上“要是没有我,你如今就名扬天下了,顺天府前任解元,偷人家老婆,被人家扒光了,打屁股,然后扔进了尼姑庵后巷。这要是记者……反正要是有人故意给你宣扬,我看你考什么武举?”
“武举……”郑直一听,赶忙想要起来,却又立刻趴在炕上。第二日就是初八,该武举验明正身,入场考试了。
“这科没指望了。”江侃扶助对方“你昏迷了一个星期,就是七天,武举早就过了。”
郑直一听,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不吭声了。玩火者必自焚,他无所顾忌的坏人家贞洁,人家没有要了他的命已经手下留情了。
“我已经通知你家了。”江侃笑笑“这段日子你就在我这养伤。”只要郑直在他手里,那么教匪一旦和郑直有什么联系,他一定会知道的。
郑直沮丧的没有吭声,算是默认了。毕竟这样回去,两个孕妇肯定受不了。
“那你休息吧。”江侃知道此刻对方心烦,也就不聒噪了,起身道“我已经给你家讲了,让她们去真定接孙二娘回来了。”
“什么孙二娘?”郑直盯着江侃。
“干什么?”江侃下意识的退后一步“别不识好人心。你昏迷这些天,嘴里来来回回就是孙二娘。我打听了,不就是你的小老婆吗?我让人接她们回来,有错吗?”
郑直毛骨悚然,依旧盯着对方,可是眼神中多了一丝惶恐。他很多事都是针对江侃的,倘若昏迷时讲了啥,那后果不堪设想。
“到底怎么了?”江侃看郑直脸色不对,追问。
“孙二娘半年前死了。”郑直闭住眼“让千户送俺去禄米仓,俺在那有处院子。”
“这样啊。”江侃想了想,答应了下来。毕竟他若是强行留人,只会适得其反。我给你找的大夫跟着过去吧,专门治这种内外伤的。
郑直点点头,没有拒绝。江侃愿意将他送去禄米仓,就证明对方还不愿意立刻撕破脸。
江侃转身就走。这货也有脸皮薄的时候,这些日子,固然是时不时喊“孙二娘”,可是还喊了另外一个人“婶娘”。婶娘是谁?不就是那位吗?还能错了?难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姓婶名娘的女人?他本来想要打趣几句,奈何看到对方情绪低落,不好再多讲,也就不提了。
之后半个多月,郑直一直在禄米仓当初郭勋给他的院子养伤,同时准备趁火打劫孔方兄弟会后,然后离开京师。这一趟,他就不该来。为了怕二嫚儿和锦奴多想,他又不得不编了两个荒唐的理由来搪塞。给锦奴的信里讲,三伯和郑佰遇到了事情,他要出京平事。给二嫚儿的信里讲,郑虤误服了毒药,命不久矣。并且一再嘱咐二人要向对方保密。当然,二嫚儿不识字,小迷糊晓得了也无妨。
太子千秋节过完,眼瞅着再有一两日就要入十月了,郑直正在无聊的拿着本科武举会试的题目打发光阴,前院传来消息,祝英台来了。
“连夜抓的人?”郑直阴晴不定。
“是啊。”祝英台泪如雨下“东厂抓的人。”
郑直追问“人在哪里?”
“北镇抚司。”祝英台也是有备而来。
“俺打听一下。”郑直也心烦意乱,再没了刚刚的好心情“莫哭,不是还有俺呢。”
祝英台点点头,钻进郑直怀里“达达能救他出来,奴做什么都依。”凑到他的耳边“六太太那里,奴来……”
“住口。”郑直推开祝英台“再胡说八道,就滚。”
祝英台脸色难看,却也不敢再开口。
“你没去张家问问?”郑直叹口气,用尽可能平缓的语气询问。
“他家?”祝英台厚着脸皮又钻进侧卧着的郑直怀里“怕是盼着奴的男人早点死,好夺了我家的产业。”
郑直没吭声,算是默认了对方的判断,毕竟他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眼下牵涉到了官府,还是主上重视的东厂,就让郑直为难了。更让郑直不安的是,他怕拔出萝卜带出泥,江侃那个混账将其他事讲出来“他们有没有查封江解元的东西?”
“没有。”祝英台眼前一亮,希冀道“是不是事情不大?”
“不晓得,不过你立刻回去。”郑直低声道“把老江的东西都毁了。”
祝英台有些迟疑“那那些田契文书呢?也毁了?好几箱子呢。”
“哪来那么多?”郑直不信,毕竟据他所知对方将绝大部分家产都投进了真定和保定的两个工程里。
“不晓得,上个月有人送来的。”祝英台摇摇头。
“能带出来就带,带不出来,藏起来。”郑直都感觉他讲的不靠谱,毕竟在东厂眼皮底下。
祝英台只好应了下来“奴这就去。”
郑直也开始准备以防万一,写信给冯铎,崇恩庆等人。然后又顾不得疲惫,让人请来边璋将江侃的事和盘托出。
边璋听了有些无语,虽然不得体,却还是追问“五虎可曾牵扯其中?”
“绝对没有。”郑直自然晓得对方问的是作弊的事,赶忙道“从始至终,俺都没有插手。不过俺怕的是,江侃把真定的事讲出来。”
真定的事,自然是指造坝水淹灵寿,真定,藁城三县的事。这事事前边璋不晓得,事后只以为郑直趁火打劫外加顺手牵羊“确实不得不防。”
“要不要金蝉脱壳?”郑直干脆讲的再直白一些,意思自然是舍弃所有牵扯其中得产业还有人。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边璋摇摇头“一旦泄露出去,会让下边的人心寒的。”
郑直郁闷的不吭声了。
待送走边璋,郑直立刻写了字条给钟毅,无论如何,那两万顷田要赶紧出手。哪怕折价也在所不惜。啥都是假的,只有银子是真的。只要银子在手,他才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正在这时,朱千户走了进来,递给郑直一个信封“钱百户让人送去了芝麻巷。”
郑直接过来,看了看封皮,并无不妥,打开后,是一张房契。这是和张延龄谈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