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郑直很着急,一见面甚至都顾不上行礼,就问郑安的下落。唐氏自然没有隐瞒,直言对方在外帮着十一姐张罗过两日的亲事。郑直却哪里肯信,还是一再追问。
“我都讲了,你三伯不在院里,就在对面的何家楼,十七自去寻找就是。”唐氏爷不高兴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前言不搭后语的,弄得我也无所适从啊。”
郑直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叹口气“若是三伯回来,请伯母立刻让人告诉俺。”讲完行礼之后,急匆匆走了出去。
待走过屏门,郑直急促的步伐立刻恢复成了四方步。他都不晓得三伯究竟是不是着了魔,咋就这么急。就不能忍忍,等过了今夜,害得他差点和对方撞个正脸。如今好了,被自个拿住这个把柄,想来三伯母日后就不好到他这里来刮地皮了。
想到芸娘,郑直暗道一声好险。若不是他惊醒,回过头又去诈高进,这次死都不晓得如何死的。果然最毒妇人心,果然每个人都是有尊严的,触碰到了对方的逆鳞,哪怕是娼妓,都有玉石俱焚的决心。也因此,他明明可以悄无声息的抹去芸娘,却偏偏要让这个女人死都不清白。
回到五房,郑直换了衣服,刚刚走进院里准备练功,书香就走了过来“三奶奶来了,请爹爹过去。”
郑直全没放在心上,想来是被他吓到了。捏捏对方的脸颊“让你娘莫要废了眼睛。”放下长弓,带着书香来到前院。果然倒座房内,唐氏正坐立不安的在书房内等着。
“关门。”郑直刚刚进来,不想唐氏就轻声说了一声。
他有些异样,赶紧道“伯母有啥只管讲就是。”
唐氏一怔,瞪了眼郑直“关门。”
郑直瞅了眼站在外边屏门处的书香,关上了门。
“你为啥坑你三伯?”唐氏立刻质问。
“啥?”郑直有些跟不上对方讲的,不是该询问到底发生了啥事吗?
“休想瞒我。”唐氏冷笑“你敢讲那环采阁的老鸨不是你弄死的?”她作为一个当家女人,自然不缺手段。郑直不阴不阳的讲了几句就跑了,唐氏立刻就打发人出去探听消息。虽然已经入了夜,可是有些事情就是能够传的飞快。很快下人就得到消息,环采阁的老鸨芸娘被高进捉奸在床砍了,如今正在四处抓奸夫。
唐氏一听,没来由的就想到了郑直。郑安将郑直置外妇的消息告知太夫人,她是时候才晓得的。当时并不晓得郑安打的什么主意,只是以为对方脑子不清楚,白白浪费了一次来银子的机会。此时才晓得,郑直已经将芸娘退了回去。也才懂了,郑安当时可能是在打芸娘的主意。甚至如今正被满城抓捕的奸夫,没准就是郑安,当然这种可能很小,而郑直的可能却很大。
男人做那事不都是各种恶心人的想法嘛,没准郑直就喜欢跑人家里当着人家男人的面鼓捣呢。旁人也许做不出,郑直那个光棍,难说。这对于唐氏来讲就是一次好机会,不是还缺一千两银子吗?因此唐氏立刻就找了过来,当然理由必须冠冕堂皇,于是郑安就被她拿来充数。却不想歪打正着,直接戳破了郑直的所有伪装。
“……”郑直不晓得他究竟在哪里有漏洞,竟然让对方抓住了把柄“三伯母讲的是啥话,俺咋会杀人?”
“是不是你心里明白。”唐氏冷笑“好你个郑十七,心够狠的。你三伯就算再不是,我们终究不是一家人吗?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谈嘛?你把你三伯的名声搞臭了,对你就好了?对郑家就好了?”
“俺没有。”郑直有些笨嘴拙舌的辩驳,奈何他跟着杨儒学了‘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跟着钟毅学了‘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跟着史臻享学了‘心狠手辣’;跟着王增学了‘背信弃义’。唯独‘心口不一’是自学的,以至于当事情超出郑直的筹划之后,他连如何否认都不会。
“住口。”唐氏也不管郑直讲的是真是假,向前一步,站到了郑直面前,虽然仰视对方,却依旧气势如虹“郑家好男儿,做就做了,有啥好遮遮掩掩的。”
“……”郑直感觉有些发懵,啥情况,听三伯母这意思,他坑三伯对方不反对?
“是不是男人?”唐氏看郑直这蔫了吧唧的模样,没来由的想到了郑安,伸出手指直接戳到了对方的胸口“从小就瞅着你不学好,还黄豆包……”
郑直突然记起啥,脸一红。他那时候才几岁,哪懂那么多。难怪三伯母一直瞧不上他,原来如此。
“给我一千两,这事就算过去了。”好在唐氏此刻还沉浸在她的筹划之中,并未意识到郑直的不妥“否则我天一亮就去老夫人那里告状。”
郑直深呼吸一口气“这事真的不是俺,俺不会出银子的。”不等唐氏发火,赶紧道“侄子听人讲,俺三嫂病了,六姐也快临盆了。想来三伯母也在为家里的事费神。不如三伯母找个信重之人,俺给他点活,毕竟‘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唐氏一听,脸色微红。不用讲,她的心思,对方已经明白了,顿时气焰就弱了几分“我家跟方家都闹翻了,那还有可靠的。”有些事情一旦捅破了就没有了意思。她此刻突然想要离开,想到刚刚的气势汹汹不免有些讪讪然。
郑直想了想“俺听人讲,三伯母是山东人,老家就没个亲戚了?”
唐氏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了起来“开门,深更半夜的关什么门?”
郑直无语,晓得讲了不该讲的话,却没有吭声,打开门,任凭唐氏走了出去。看来对方和娘家的仇怨很深。
书香送了唐氏回来,却凑到了郑直跟前,伸着鼻子闻了闻“呦,怎地还是茉莉花的味道。”
郑直笑笑“晓得,晓得,我最喜欢牡丹的香味,回头弄几本种在院里。”
有了这次教训,郑直第二日就哪都没去,准备应对三伯母的再次登门。可是直到下午传来三伯去藁城看郑佰的消息,也不见三伯母露面。郑直这才安心,赶紧按照原来的行程,赶去嘉靖会。
刚刚到嘉靖会和冯铎没讲两句,朱千户走进来禀报,崇恩庆送来消息,有人竟然登门,要阻止栢溏闸道观的施工。
“事呢,就是这么个事,定国公府已经将栢溏闸的那几顷地都卖给我了。也就是讲,你们现在是侵权,侵犯我的权利。”
刚走出后院,郑直就听到了一个欠抽的声音从工房里传了出来,不由皱皱眉头。
“这地俺们是从庞家买的,地契也在俺们这,怎么可能定国公府再转卖。”崇恩庆耐着性子道“俺看公子也是明白人,也解释了半晌了,为何非要如此纠缠?莫不是欺负俺们不认得定国公府大门往哪开?”
“呦呵!把份是吧?你他妈的不过一个小老百姓,谁给你的胆子在我面前咋咋呼呼……”崇恩庆面前的贵公子一脸不屑。
“我给的。”郑直冷着脸,走了出来。
崇恩庆见郑直来了,赶忙起身行礼。既然正主站了出来,他当然主动让贤,向对方介绍道“江公子,这位就是俺们庆字号的真正东家,本科解元郑解元。”
“呵呵。”江公子指着郑直笑了起来“我就说你小子滑头。”
郑直坐到了主座,给了崇恩庆一个眼色,对方虽然懵,却懂,双方互相认识,行礼之后,走了出去“俺还寻思,你去哪了?原来是去京师抄俺后路来了。”
“别讲的这么难听,我又不晓得这工程是你的。”江侃打开折扇,坐到了郑直对面“早说啊,害得我这二十多天累成了狗。求爷爷告奶奶的绕了一大圈,花了一大把的银子,有这钱,干嘛不行,非要喂了狗。”
“说吧。”郑直懒得废话“你想做啥?”
“做生意啊。”江侃理所当然道“我就说你有脑子,腾笼换鸟,这招好。我也早该想到,除了你,没有人能够正定……不不不,真定,真定和清苑一起开发。”
“怎么做?”郑直心头一凛,江侃果然不简单,竟然连保定的事也晓得。
“咱们一起投资,你匀给我一半股份。”江侃赶紧说出计划“咱们强强联手,我有专业的设计团队,专业的施工团队,专业的营销团队。保证不出三年,真定和清苑就超过京师,南京,成为全国一线城市。”
“衣线城市?”郑直听不懂。
“就是最大的……县城。”江侃一时之间也不晓得怎么解释“反正就是最大,啥都有,商人,有钱人,官二代,富二代,太监二代,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住。”
郑直无语“俺们才多少银子,能干成?”
“贷款啊。”江侃理所当然的回了一句。
“可是那地不就要押给当铺了?”郑直提醒一句。
“你讲的是当铺。”江侃却得意道“我说的是找银行。”
“啥叫银行?”郑直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动声色的上下打量对方,这不会又是一个漏网鬼吧?
“……哎呦喂!”江侃一拍脑袋“我靠,我又发现一个大生意。对,开银行,这才是真正的大买卖。就是你们把银子存我这,我给你保管,然后给你利息。我再利用你存我这的银子贷给有需要的人,同样收取利息。”
“这有啥区别?”郑直眼睛一眯。
“区别就是,你存我这的利息永远比我放出去的利息低,赚取差价。”江侃懂的也不多,不过基本道理还是懂得“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们还不了银子,就可以获得优质抵押物的股份。”
“你的意思是,他们抵押的东西,银行不要?就是不占着?”郑直觉得荒谬。
“为什么要占着?那多浪费人力物力啊。就让他们用买卖的股权抵押。这期间,买卖还是他们的,这叫双赢。只有还不上,或者股权价值低于借贷金额时,才会接管股份。让这些人为我们赚钱多省事!否则,谁也不是全才,经营有风险。”
“你咋晓得谁缺银子?”郑直好奇的问。
“贷款专员啊。”江侃理所当然道“挨家挨户询问谁缺银子。”
“南京有这买卖?”郑直试探着问。他一听就感觉对方讲的不靠谱,还挨家挨户问。不晓得直隶境内盗贼丛生吗?谁不是财不露白?还生怕不遭贼惦记?这次田文胜走镖,就遇到了一伙强盗。好在对方人少,给了五十两买路钱,过去了。
“没。”江侃自豪道“这是我发明的,蝎子粑粑独一份。”
“那,你去哪找银行贷款?现在开来得及?”郑直可以确定了,对方就是个阴间漏网鬼。
“……”江侃语塞,片刻后又道“那我就找地下钱庄。”
“啥叫地下钱庄?”郑直又问。
“就是民间空闲资金……银子。”江侃皱皱眉头“不不不,估计也没有,那就高息揽储。对,高息揽储。”
“咋搞?”郑直追问。
“……”江侃这个倒是懂,可是迟疑片刻后道“算你一份,一起干。”
“那栢溏闸咋办?”郑直不置可否。
“算我一份,一起干。”江侃继续道。
“俺记得你讲过,在运河沿岸四十座城有门面铺子?”郑直斟酌片刻后道“俺们换换,你把那些铺子都给俺,俺把真定和清苑这两块地都给你。”晓得了江侃的真实身份,郑直本能的就不相信对方了。不是不信对方的本事,而是不相信对方的买卖不伤人。不管是杨儒,史臻享,还是钟毅,不可否认,他们本事都不小。可同样的,跟这些人打交道这么久,郑直就没有发现他们的买卖不搭进去人命的。他是真定人,出了事江侃可以跑回南京,他没有地方跑。
“这样啊!”江侃心动了“我这可是四十座城市的分号,很吃亏的。”
“我这两块地,也不是这么容易能拿到手的。”郑直干脆的回了一句。
“我也不想骗你。”江侃却一反常态“我这四十座分号,大部分没有啥具体业务,就是没有多少买卖。”
“那算了,确实太吃亏。”郑直皱皱眉头。
“别啊。”江侃见郑直缩了,反而不答应了“我这些分号虽然没有具体买卖,可是早就在当地打下了根基,都有关系网,你要买什么,卖什么都很方便的。”
“我咋晓得买啥卖啥?”郑直根本不吃这一套。
“你可以让他们定期给你送当地的各种物品物价,紧俏与否的消息,然后据此判断啊。我原本打算这么做的,可是有了更容易来钱的门路,也就没有做。太费劲还累。”江侃辩解一句。
“呵呵,是啊,费劲还累。”郑直重复一句。
“得了,得了。”江侃笑笑“套了我半天话了,不就是想提价吗?这么着,我这次带了团队来了,原本就打算给你设计一下廉台堡。这样,工程我包了。保证三年之内,完工。造价最低,质量最好。”
“不用了。”郑直立刻回绝。相比江侃,他更相信王钟“你留在廉台堡那个拱桥俺瞅了,不顶用。”
江侃一点不尴尬“新事物嘛,难免失手,肯定是配比没有掌握好,这次我一定……”
郑直却道“俺不想睡着觉,还要提心吊胆想着屋顶会不会塌。你从定国公府不会只弄到这么点东西吧?”
“聪明。”江侃笑了“瞅出来了?可以啊。这么着,我给你……五百顷真定县的良田,外加那四十家分号,你把工程让给我,怎么样?”
五百顷良田,也就是五万亩良田。就算没有对方讲的那么好,按照中等田的价格,也有八万两银子。而郑直在真定和清苑,拢共投了不过两万两银子的本钱。可是跟着杨儒等人见过大场面的郑直并没有被吓住“再加上你在南京的那个竹园。”王钟实地见过竹园,按他讲的,简直是人间仙境。郑直没有见过人间仙境是啥模样,可是心动了。
“你……要不换换。”江侃立刻摇头“用我媳妇换房子。”
“俺谈买卖的时候,从不戏言。”郑直一本正经道“更何况,糟糠之妻不下堂。”
“成交。”江侃一拢折扇,伸出手。
郑直不明所以,却还是伸出了手。
“握手啊。”江侃笑着握住了郑直的手“合作愉快。”
这买卖看上去他有些吃亏,可是恰恰相反,只有经历过后世,才懂,房地产有多么的赚钱。而有地头蛇罩着的房地产商究竟有多嚣张。郑直已经用两块地显示了他在真定府和保定府两地的人际关系,这几万亩地,不过是些产量低下的耕地,跟城市用地相比,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