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节当日,晌午时分郑直带着朱千户在府城南关码头下了船,贺五十已经领着几个家丁等着了。
“咋着多人?”才几日,郑直就发现城门外多了很多流民,乞丐,不由好奇。
“今年大旱,好多人家都绝收了,交不起租子,就抛荒了。”贺五十回了一句。
郑直更奇怪了,今年有旱灾不假,可是却并没有多么严重,最起码他在藁城就没有看到这么老些流民。
“东家,今年造黄。”一个家丁看贺五十没吭声,以为对方不晓得或者年纪大了没听到,回了一句。
郑直恍然大悟,点点头,上了车。造黄之年,正是富户豪绅兼并土地的好时候。按理讲这种事年初就该发生了,可是朝廷不是新下了条文推迟造黄到明年年初嘛。
受庞娘子,边璋等人启发,他有了个一个筹划,可成不成心里也没谱,故而打算先实地去各县转转,再做打算。奈何依旧脱不开身,过几日就是郑伟成亲的日子,然后还有十三姐。去年六姐成亲,他缺席,听人讲,对方一直念念不忘。今年若是再如此,怕是长房和三房都会恼了。
车子回到郑家,郑直下了车直奔‘风林火山堂’,向祖母问安。
“本县的几户耕读之家正在张罗设粥棚,这几日也派人联络了咱家,我正想着让人寻你回来。”尉氏听了郑直编的这些日子的行程,没有再问什么,反而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如今你二哥和八哥正张罗这事,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粥棚赈灾这是善行,理该如此。”郑直讲了一句废话。
“你大伯母的意思是,我家刚刚得了朝廷恩典,自当做出表率。这次除了各家应募的一百石粮食外,再另外拿出五百石粮食,你怎么看?”尉氏显然不满意郑直想要置身事外的意思。
“大伯母讲的对。”郑直回了一句,却又道“可是做不得。”听到动静,一回头,冯氏和沈氏走了进来,尴尬的向二人行礼。
“为何做不得?”冯氏是个直脾气,听到郑直反对,自然不满。好在郑直提前定了调子,才没有上火,却也想问个清楚。
“回大伯母的话。”郑直恭敬的站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家如今风头正盛,若是再特立独行,自外于人,必然招致众谤。正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种风头,我们不出也罢,只要衔尾相随就好。”
冯氏突然道“这意思还是六太太讲的对了?”
郑直无语。他懂,不同于郑虤那种为了争强好胜而口不择言揭人短,冯氏不会如此,只是心直口快。
沈氏没吭声,却也不满。无它,如今她听不得与郑直有关的任何,更不要提将她们二人并列。那个狠心人如今对她越来越冷淡,这让她除了自怨自艾外,就是恨,恨父亲,恨兄长给她选的这门亲。恨郑宽,当然更恨郑直,夺了她的心上人。
“孩子大了。”尉氏皱皱眉头“明事理了,路有千万条,可是总归对的都会到一个地方。”
冯氏也感觉讲的不妥,不再吭声,坐到了一旁。
“你去吧,这月家里事多,旁的事,能推就推了。”尉氏点到为止,对郑直道“原本打算让你下月送六太太和七姐,十一姐入京。既然你要忙正事,就让二哥去吧。”
“俺的买卖做的有些杂,前些日子和二哥讲了,他愿意过来给俺帮把手。”郑直赶紧回了一句。
崇恩庆那次对郑修的评价他琢磨懂了,市侩。郑直又在边璋等人那里仔细了解过他们对郑修的评价后,还是决定给对方一次机会。
还是那句话,郑直之前啥样,外人不晓得,家里人谁都晓得。这也是郑虤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缘故,这些人晓得曾经的他究竟是个啥球样。可目下郑佰就要掉入一个又一个的大坑,他若不有所改变,祖母会难过的。
“他三叔一直在家带俸差操,不如这次就请他去吧。”冯氏一听,郑直愿意让郑修介入买卖,立刻赞同“郑家这么多男丁,总不能啥事都抓着十七一个人折腾。”
郑直没吭声。
“六太太怎么看?”尉氏没有立刻做决定。
“媳妇全凭阿姑安排。”哀莫大于心死,沈氏对此无所谓,只要不是郑十七送她,谁都行。
尉氏想了想,依旧没有决定“等三哥回来,我问问吧。”郑安愿意去,她自然不反对,出去见识一下世面,不求旁的,最起码不要整日琢磨女人。可是有了郑佰的前车之鉴,她对某些事情也有了防备。比如这次,张婆子就会跟着一起去。丢一次人就够了,若是丢人丢到了京师,郑家才真的完了。
郑直从祖母的院子里退出来,直接回了他的院子,不想书香已经在前院站着了。见到他,对着倒座房的客厅努努嘴。
郑直顺着对方的嘴瞧去,转身就走。
“站着。”唐氏却已经追了出来“十七,你跑什么?”
郑直赶紧尴尬道“三伯母冤枉俺了,俺是记起今夜有诗会,要去赴约。”
“呸。”唐氏可是来兴师问罪的“佰哥那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把他打的下不了床?”
“三伯母息怒。”郑直赶紧作揖“莫声张,俺可谁都没告诉。”顺势做出请的手势。
唐氏瞥了眼默不吭声的书香,转身进了客厅。
郑直给书香使了个眼色,赶紧跟了过去。
书香转过身,撇撇嘴,塞给门口的婆子一串钱。对方暧昧的笑笑,转身走了。上次三奶奶可是直接去了后院待了多半日,那会十七爷可没起来呢。果然大宅门的事,弯弯绕多。
书香站到屏门守着,耳朵却伸向了书房。
“那也不能打那么狠啊。”唐氏听了郑直讲明原委,倒是不闹了,毕竟郑佰这小畜生不让人省心。却又开始抹眼泪“你十六哥比不得你,壮的跟头牛一般。那身子骨,怎么受得了一百棍,万一落下病根该如何是好?”
郑直看对方如此反应,就晓得人家的来意了。只是这明明是郑佰吃饱了撑得偷窥江侃才引来的事,凭啥又要他出银子“这已然是人家手下留情,若是见官,不但郑家颜面全无,就是十六哥……没准都要充军三千里。”
唐氏的哭腔一顿,杏眼一瞪“十七莫不是欺负我不懂律法?”她一招无效,立刻变招,一把拽住郑直胳膊“走,找老夫人评理去。”
郑直如今春风得意,三房却迎风臭三里,偏着刚刚对方反而生怕让旁人听到。唐氏立刻想到了老夫人,想必郑直如今,也就害怕她老人家了。
“三伯母息怒。”郑直又不敢生拉硬拽,免得旁生枝节,赶忙道“这么着,县城那,俺再腾挪出一处庄子,拢共三顷田,足够十六哥养伤了。”他千不情万不怨,也只能破财消灾。如此,雍家的那八顷田,都到了三房手里。
唐氏一听,手也就停了下来,任凭对方抽回了胳膊“十七也是晓得的,你三伯不顶用,三嫂和十三姐是个闺阁女子帮不上忙,这家中里里外外还不都靠我。”
她是个眼光长远的人,几个孩子如此不让她省心。指不定日后她还要求到郑直这里。老夫人在的时候固然无事,若是老夫人没了,郑十七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晓得,晓得。”郑直赶紧附和,只求对方速速离开。
“我晓得十七本事大。”唐氏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若不是我们在那表弟家的股打了水漂,也断不会舍了长辈的脸面来这里。”
“俺懂,俺懂。”郑直一听话锋不对,赶忙道“俗话道‘吃亏是福’,俺……”
“可凭啥我们清清白白的就要吃亏,若是能把那些银子追回来,我们安心,十七不也省事了?”唐氏却不给郑直推托机会,打断对方的话“当初十七讲帮着你三伯追债,如今这都半月节了,不晓得有没有消息?”
“俺才回来……”郑直见终究没逃过,只好敷衍一句。他都打定主意坑郑佰了,故而根本没有想过掺和。如今方家的门往哪开,他都不晓得。
“十七忙,我也懂。”唐氏却又打断郑直的话“不是逼着你,就是问问。行了,你夜里还有正事,刚回来,事情多。我就不霸着你了。”转身向外走去。
郑直张张嘴,苦笑着赶忙凑过去相送。
唐氏走出书房,看了眼侍立在屏门的书香,才记起她脸上泪痕未干。不动声色的摘下汗巾轻拭,脚下不停,走了出去。
送走唐氏,郑直终于松了口气。回到前院,书香却早没了踪影。本来以为这丫头回去报信了,不想一进二门,又冒了出来“爹又不欠她的,俺娘,爹都没这么宠着,又是三顷田。”
郑直伸手捏捏对方的嫰脸“咋肉少了?不好玩了。”
书香白了一眼郑直,拨拉开对方的手“快进去吧,一群武疯子等着三堂会审呢。”
“审啥?”郑直脚下一顿,他自问还算收礼,若是旁的也就算了。可要是牵扯到唐氏,他就真的不高兴了。妇人之间嘴上没个把门的,讲的多了,让让人听到,可是大事。
“审审爹在外面吃饱了没?”书香愤愤不平的回了一嘴。
郑直哭笑不得。
果然一进门,颦颦,孙二娘,李茉莉三人早就正襟危坐,等着对他严加拷打。
“夜里俺要去参加雅集,去不去?”郑直先发制人。
正想开头炮的颦颦一愣,赶紧道“不妥吧?”她不怀疑郑直的本事,可是她的身份若是让这里的河南乡党认出,就是大麻烦。
“去。”孙二娘却想都不想就回答“达达要怎么就怎样。”
颦颦顿时感觉落了下风,无它,郑直是她男人。男主外女主内,对方只问她想不想,而不是能不能。可是她已经失了先手,也就羞于附和孙二娘“多会走?”
郑直笑笑“如今俺还没吃过午饭,再加上多日劳累,总要休息……”
“那不成。”颦颦立刻不答应了“等你休息舒坦了,我们还怎么去?”
孙二娘笑而不语,为正义宽衣解带“书香,没听达达讲饿了。”
“那娘跟李小娘赶紧喂爹啊。”书香瞥了眼暗自气恼的颦颦“不够了,颦娘也可以啊。”
颦颦大怒,这丫头往日也就算了,今日可是戳着她肺管子。
“来来来。”孙二娘无可奈何,赶忙抢先一步拦住要教训书香的颦颦,将对方推进郑直怀里“你先,你先来。”
颦颦只好舍了书香,向郑直求饶“达达,好达达,若是如此,奴夜里哪都去不了了。”好说歹说,才哄着郑直吃完饭,去书房静修,以便今夜的雅集大放异彩。
书香瞧了眼紧闭的内书房大门,直接翻了白眼,不由后悔提前泄密。否则,这人最起码还是在院子里的。心有所感,一扭头,与正在和颦颦打趣的孙二娘对视一眼,忙她的事去了。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孙二娘这个蠢妇,终究是错付了。
“我本来以为是从了一位高洁之士,不想竟然是强盗。”许锦慵懒的靠在郑直怀里“果然杀人放火金腰带,你殚精竭虑折腾多半年,也抵不上一时恶向胆边生。”
她原本对郑直一去将近半月有些不满,不想这厮一钻出来就给她送了一份大礼赔罪。那装满首饰盒的珠宝就不提了,让她爱不释手的是一盒剔红海鱼图圆漆盒。
漆盒由盖和底两部分合成,盒盖外及底外墙朱漆雕落花流水纹,盖上三条鱼戏于滚滚波涛之中,刻画生动。内里矮紫檀屉内摆放着七件玉韘,有白玉两枚、碧玉两枚、另汉玉、青玉、赤皮青玉各一枚。其中,碧玉两枚、汉玉、青玉、与其中一枚白玉都刻有诗,赤皮青玉扳指则刻着「八征耄念」四字。
之前的韘都为角类,她从没有见过这种造型圆润的,雕刻精良的玉韘。顿时心中的些许幽怨就消失不见了,这冤家心里还有我。
郑直笑着问另一边在他怀里打算盘的鹿鸣“左右不差这一会,难不成还怕俺短了娘子的?”
那一盒玉韘自然不是从清苑的袁阳等人产业中所得,而是来自王钟。要不杨儒一直讲,风险越大,收获越大。旁人对史臻享束手无策,王钟作为首倡之人,自然得到的最多。这一盒玉韘就是王钟赔偿那把精炼的,一共赔了两盒。还有一盒一共十枚玉韘,郑直打算稳一稳,待何时得罪了面前的女将军好用来赔罪。
鹿鸣却道“爷自然不会短了娘子的,怕只怕,过的人手太多。”
郑直对鹿鸣的含沙射影哭笑不得“俺一回来就给娘子献宝,你这担心好没道理。”
许锦忍着笑,也不吭声,看着情郎和鹿鸣在她眼皮底下玩花样。果然如同三伯母所言,女人不吵不闹,男人又怎么会留意到,尤其是郑直这般的解元强梁。因此只有时不时闹出点动静,让对方头疼,才能够拿住这花花解元的心。当然但是也要适可而止,过犹不及。
至于为何三伯母给她讲这些,很简单,所图非小的唐氏也是迫不得已。她倒不晓得郑十七的勾当,而是为许锦出谋划策,如何抓住远在京师的郑虤的心。
都过了一年,很多京师的消息也就传了回来。唐氏得知郑虤底细,顿时心理平衡了不少,反而同情起许锦。出身高贵又能如何,一辈子只能守活寡,也是个可怜人。
更重要的是,大房如今和三房视同陌路,六房因为郑佰,也对她有所保留。而为了不吃亏,郑十七则被她多次逼迫。唐氏若是不能够在后院找到助力,就真成了孤家寡人,铁定吃亏吃到嘴抽筋。于是趁着六太太忙着准备回京,去二门少了,主动凑了过来。
许锦何尝不懂沈氏苦楚,奈何有些事情一旦捅破了,就真的再没有商量的余地。她如今过得很好,不想,也无力改变任何,彼此相忘于江湖吧。
“爷出去这么久了,想大哥、二姐了不?”待鹿鸣算好账,瞅了眼许锦,不动声色的用脚挠了挠郑直。
“自然,俺想的发狂。”郑直收到消息,赶忙道“就怕给娘子添麻烦。”鹿鸣这丫头学坏了,两头吃好处。不,是三头吃好处,杜妈妈那里想来也不会亏待了这个吃里扒外的小丫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