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卖谈完,双方又将在大堂里和店东唠家常的刁谦彦请回,正式开喝。一点透的饭菜只能讲凑合,毕竟人家的日常顾客本来要求就不高,只要吃饱就行。至于吃好,在这小码头实在是一种奢望。只是郑直却吃的很开心,喝的很尽兴。无他,有钱赚。
“俺们那的粮食如今已经是一年三熟。”孙怀南喝干杯中酒“不诳人,一亩地三熟加起来六石谷子,算下来有四石二斗的米。就比如俺们这次进献的瑞谷,就是一禾三穗。”
郑直听了直咋舌,没法子,差距太大。旁的地方他不晓得,就藁城而言,不过一年一熟,亩产不过收麦一石以上。算上六成脱壳率,则南北产粮有七倍之差,触目惊心啊“不晓得孙纪善可有意将南米北售?”
“俺喝多了,上头,你们聊。”刁谦彦看看日头“这天色不早了,俺也该回去了。”
郑直哭笑不得,却并没有如同上午时候那样感觉对方画蛇添足“刁主文受累,俺一会要跟着孙儒士的船去府城,门口那两匹马还望代俺送回县东街。”
刁谦彦笑着回礼“一定,一定。”所谓的县东街就是县衙后巷的一条街,那里距离他的院子最近,也就是那两匹成色不错的马就送给他做谢礼了。
“刁二郎慢走。”孙怀南凑了过去,将怀里的一个包袱塞给了对方。
刁谦彦尴尬的对着郑直笑笑,心里咒骂孙怀南不讲究,直接出了门。
“俺们之前在京师认识的。”孙怀南一点都没有打算隐瞒“人家收钱办事,这有啥。”
“对。”郑直想想,感觉孙怀南讲的很实在,反而是他把这种光明正大的事弄得鬼鬼祟祟。
双方在此落座之后,孙怀南继续道“郑解元想要做粮食买卖,俺自然乐意。可是从俺们安陆到真定可有一千多里啊,这粮食买卖不亏吗?”
“不晓得孙儒士有何见教?”郑直默然。
“南京。”孙怀南直接道“如今南京就缺粮食,奈何俺们没有文书,卖不了。倘若郑解元有关系,这粮食就可以顺江而下。”
“孙儒士应该晓得,各地谁不是以邻为壑。若要打通关窍,又岂是朝夕之间?”郑直一听就不靠谱。
“郑解元误会了。”孙怀南却摇摇头“须知,这南京乃至江南,每隔一段日子就会闹饥荒,这次俺们错过了,并不是以后也错过了。俺们卖的是粮食,今年长了要卖出去,明年一样。奈何俺们是王府,身份不便。郑解元的名头俺在安陆也听过,当然令叔的名头更大。京师和南京不同于旁处,谁都别想称王称霸,所以旁的地方做买卖或许都会被本地人欺负,唯独这两个地方不会。”
郑直想了想“这么讲,孙儒士要和俺们做长久买卖?”
“做买卖不都是要细水长流才好吗?”孙怀南反问。
“孙儒士容俺想想。”郑直一时之间还没有办法权衡利弊。
“没事。”孙怀南道“俺们还要回来坐船回安陆,估计会是九月底左右。”
“一定,一定。”郑直赶忙应下,为对方倒了一杯酒。买卖谈完了两人实在不晓得继续谈啥,可是这才吃了没一阵。
就在郑直考虑要不要用在山西的见闻当作佐料时,孙怀南开口了“俺听人家讲,这《大观园》是解元令叔所着,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郑直点点头“实不相瞒,确有其事,不过只是小道而已,不值一提。”
尽管郑宽写的《大观园》、《水浒》已经广为人知,可他却从不署名。究其原因乃是士林对小说家历来都不友好,甚至还诅咒。 因此,不管是王增刊印,还是旁人盗印的《大观园》也从没有出现过郑宽的名字,而是给他起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笔名。反正大伙都晓得谁写的,如今风气如此,也没人苛求。倒是有人借此印证了,写话本的没一个有好报。不信你瞧瞧,郑宽一个状元,就因为写了话本,到如今都没有生出儿子,这辈子要做绝户了。
“那不晓得脂砚斋是谁?”孙怀南却好奇的问?
“脂砚斋?”郑直一愣“没听过,不晓得是谁?”
“不会吧。”孙怀南把褡裢拿过来,从里边拿出一本书递给郑直“这书把令叔的书,讲的清清楚楚,旁人都讲一定是解元家人写的。”
郑直伸手接过,瞅了眼,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这《石头记》?”旁人?旁人是谁?孙怀南一个大老粗,咋对这种书如此感兴趣,看得懂吗?
“估计是书商为了不给钱,改的名字。”孙怀南不以为意。
“俺确实没听过这名字。”郑直苦笑着随意翻了翻,却发现里边的见解确实独到,当然没有那本《红楼梦》附录中《张捷说红楼》讲的实在“想来也是书商为了赚银子请人胡写的。”
“解元公也喜欢话本?”孙怀南紧跟着就问。
郑直点点头,不动声色的将书放下“实不相瞒,《大观园》俺就是第一个读到的。”
“那卖书能赚银子不?”孙怀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终于讲出了真实目的“俺船上还多着哩,要不解元跟俺找个书商,都卖出去。俺本来打算去京师卖个好价的。”
郑直瞅着孙怀南,不确定的问“书商?”
“对啊。”孙怀南狡黠一笑“俺大字认不出一箩筐,就瞅着这书插图好看。”
郑直拱拱手,人家确实不识字,却不傻“若是孙儒士信得过俺,在下愿意帮忙。”
“行,来,干了。”孙怀南大笑“待他们卸了货,俺带解元去船上瞅瞅那些书。”
“话儿只能够这样来讲,我不比当年在佘塘关。有老夫我今年六十三,六十三又当了先锋官。我的儿掺老父庙门以前,你看那啸霜马献血染完……”
孙怀南跟着哼了起来,待睁开眼,歌声已经消失,茫然的瞅瞅四周,赶忙起身对着正中一位文静的中年人行礼“殿下,微臣已经将咱家的宝贝们都卖出去了,今年指定能过个好年。”
“卿辛苦了。”中年人笑道“难怪王妃一直对卿多有夸赞。”
“殿下谬赞,这是微臣应该做的。”孙怀南想到王妃,心头有种异样的冲动。没办法,兴王朱佑杬从小身子就不好。后宫里放着如花似玉的一妃九夫人,大部分时候都是独守空房,简直暴殄天物。只是他却不敢表现出任何不妥,低头避免对方看到他的脸“微臣这次北上进贡,正好在真定府藁城县偶遇本科顺天府解元郑直。此人对于货殖也多有涉猎,得知俺们的东西价钱公道,就都买了。”
“郑直?”中年人重复一声,追问“可是《大观园》郑状元的侄子?”得到孙怀南肯定答复后,不等他开口,旁边冒出一位盛装的贵妇人“可曾问明脂砚斋是何人?”
“……”孙怀南晓得此刻王妃正盯着他,不停的暗示自个千万不要抬头“回王妃,问清了,是,是,正是这位郑解元。”
“爱卿做的很好。”王妃的声音充满了一种欢愉之感,以至于孙怀南终究没忍住抬头看去。
“大胆。”立刻有人怒喝一声。
孙怀南吓的扭头看去,却是一群穿着左衽短褂的髡发人。心中不由来气,腰杆子立刻挺直了“丛老二,你啥意思?老子正看王妃哩。”扭头看去,发现不光兴王消失不见,他的美人王妃也不见了踪影。顿时大怒,一脚将为首的髡发人踹倒“老子走之前咋个讲的?俺回来前,你们不准出那个洞。否则被人家当贼杀了,怨不得老子。”
“俺们没有出啊。”被踹倒在地的髡发人委屈道“这就是山洞啊。”
孙怀南一愣,四下瞅瞅,果然是在山洞里,不由尴尬,想来他是喝蒙了“那你们咋从那镜子里出来了?也不能出来,滚回去。滚滚滚。”
四年前,他还是兴王府库大使,有一次他带人去王府后的崇岵山搜集木柴,恰好遇到暴雨。他阴差阳错的就跑进了这个山洞,然后在洞内发现了一面如同铜镜一般明亮的东西。这些髡发人就是从那面镜子里走出来的。
初时他还以为是遇到了野人或者鬼,被吓了个半死,发烧,腹泻,呕吐,在洞里折腾了足足一旬,多亏了这些髡发人带来的药片才慢慢恢复。这期间,双方也是彼此有交流,孙怀南也听到了一个让他惶恐的消息,大明朝会亡。还有一个好消息,亡在两百年后。被一个叫李自成的强盗还有一个叫吴三桂的丘八,因为争夺一个叫陈圆圆的妓女,让关外的野人钻了空子。
当时孙怀南看着对面那些髡发人一副旁观者的模样描述着经过,心中不满,质问众人为何不起义兵,同赴国难?却被告知,那些野人建立的名为‘清’的国,也快被灭了。如今被一个叫‘太平天国’的汉人国家已经打的划江而治了。他们之所以出现在这座山洞里,就是为了避难。如今太平军和清军正在山下大打出手,他们缺衣少食,好不可怜。
孙怀南最初不过是为了报答对方的救命之恩,才将王府仓库内的粮食偷出来送给众人。却没想到那些人投桃报李,将他们能够搜集到的东西送给他,那些棒子,山药,土豆,烟叶,辣椒,稻种等等的,都是他们给的。
孙怀南得到之后,一开始也没想着耕种,不过就是当个稀罕物件蒸煮之后,孝敬府内官员。随着来讨要的人越来越多,还是得了王妃跟前的红人邢女儿提醒,孙怀南才大着胆子申请在府内试种。经过两年的培育,终于在去年获得了大丰收。而兴王也因此为他求升为纪善。
人的欲望是无止尽的,得陇望蜀。孙怀南虽然升了官,可是依旧是微末小吏,还是王府官。想着今生肯定无法再离开兴王府,于是就打算搞银子。因此这次才求了恩典跟着牧群所的骆千户一起出来的。至于啥河道堵了,改道等等的当然都是借口。他们的行踪都是要经过都督府签批的,甚至停留时间都有限制。只有改道,他们才能够避开朝廷耳目,然后将夹带的东西散出去。那个刁谦彦显然也清楚,所以从不过多涉入其中。
“俺们来,是为了问问贵人,啥时候能拿到银子啊。”丛老二讨好道“那边大清国又打回来了,要俺们出赎罪银,否则就砍头。”
“又打回来了?”孙怀南已经麻木了,这四五年下来,清军和太平军打的有来有往,反正每次过去都是死一片人。丛老二等人靠着和他做买卖,倒是聚拢了一帮人“还得等等,俺已经把你们找到的那些书都给了俺们这的解元公了,懂不,人家能卖出价来,银子俺还能短了你们的?”
“对对。”丛老二应了一声,却又不放心“贵人可千万别卖亏了,俺们这好多书都是从南京天一阁……”
“等等。”孙怀南一愣“不对啊,俺还没去京师咋就回来了?”
郑直睁开眼,发现怀里躺着的是之前献殷勤的店东尹香玉。坐起身瞅了瞅,天色有些,翻身再次压住了对方。
再次畅快之后,郑直穿好衣服,摇摇晃晃的走出房间。就看到庞文宣拿着匕首无聊的比划,几步之外蹲着一个中年人,神情恍惚“咋了?”
“哦。”庞文宣赶紧站好“东家不是让俺看着他吗。”
“这是谁啊?”郑直却不记得有这事。
“那位尹店东的男人。”庞文宣狐疑的走了过来“东家不记得了?”
“……”郑直尴尬的坐了下来,难怪那位尹店东……四下瞅瞅“孙儒士呢?”
“让他们的人扶回船上了。”庞文宣笑道“讲若是东家醒了,就走。”
郑直点点头,看向中年人“俺喝多了。”大步向外走去。
庞文宣把这脑袋瞅瞅包厢,啧啧嘴,踹了中年人一脚,赶紧跟着跑了出来。迎面就看到郑直朝着他扔了个东西,赶紧接住,是锭二十两金花银。
“俺喝多了。”郑直干瘪瘪的回了一句“你回城里一趟,让龚掌柜日后照顾一下她家买卖,然后直接去府城。”
庞文宣笑着应了一声,送走郑直后,将银锭揣进怀里,然后拿出一锭五两银锭回到大堂。因为已经过了饭点,也不怕有人瞅见,走到中年人面前“你女人又不是黄花闺女,外边的花魁一次也就这么多。别不识好歹,不老实就扔河里喂鱼。”扔在了中年人面前,转身向外走去,眼瞅着就要到门口,却停了下来。四下瞅瞅。将门板上好,在中年人无声的呐喊中,大步流星的向郑直出来的包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