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九一大早,郑直跟着众人簇拥着郑宽来到了沈家。头戴簪花乌纱,穿青色盘领右衽袍,缝鹭鸶胸背,披红,腰束素银革带的郑宽自然是全场焦点。为了不喧宾夺主,郑虎只穿了一身道袍,和同样装扮的赵耀庆等人一起与沈家兄弟对峙。
一会对对子,一会斗诗,好不热闹。
因为身体不适,郑直只是站在旁边看着赵耀庆等人上蹿下跳。
“五郎咋不凑热闹?”这时旁边的江泰凑了过来,自来熟的开口询问。
“昨夜被你们兄弟灌得俺如今还头昏脑涨,哪里还有力气。”郑直埋怨一句“二郎就晓得欺负俺。”他在大同时就认识江彬,晓得对方有个兄弟,昨夜见了,本来以礼相待。奈何对方认准了他,非要和他拼酒,那是相当惨烈。
江泰大笑“五郎喝酒不爽利,做人倒是个痛快的。”
郑直直接翻脸“谁讲俺不痛快,有种今夜再来。”
“谁怕谁!”江泰得意的大笑起来。
郑直立刻感觉上当了,这厮好酒,别人都忙着,哪有功夫陪他,如今可好,赖上自个了。只是话已出口,他也没打算认怂。
“进门喽。”赵耀庆大喊一声,与郑虎等人簇拥着郑宽冲了进去。
郑直赶紧大喊“要喜钱来俺这。”然后转身就跑。留下了不明所以的江泰,不等他反应,一群人就聚了过来,围住了他讨喜钱。弄得江泰恨不得长一百张嘴来解释不是他喊的,郑直则站在远处大笑不止。
“你咋不进去?”多日未见的张延龄不晓得从哪冒了出来。
“舅舅。”郑直不嫌寒碜的行礼。
按守丧制度,妻子去世,要守丧一年。这一年内,不能和其他小妾同房,更不能另娶新欢,同时也不能饮酒吃肉等。在此期间,家人还需要避免举行婚礼和参加婚庆活动,以显示对逝者的敬意。
好在沈氏和孙氏平辈,否则郑家两兄弟又要作茧自缚,沈二娘又要待字闺中。只是张延龄这时候跑来就有些过分了。
“放心。”张延龄似乎懂郑直的担心“俺就在外边瞅瞅热闹,也不进去,算不得参加。”
郑直无语。
“他们跟俺讲,你到现在都没有收了方家姐妹是不是?”张延龄主动提出话题。
“是。”郑直暗骂钟毅这臭不要脸的,这事只能是这个焦尾巴讲的。
“咋想的?”张延龄好奇的问“打算守着嫂子过一辈子?”
郑直心虚的扫了眼周围“俺还小。”
“听人讲你那东西比驴长,吓得新娘子满床跑。”张延龄似笑非笑道“你这是想为兄弟两肋插刀?”
郑直沉默不语。
“不是有句话讲的好吗,‘花开堪折直须折’。你对他那么好,得到了啥?你被逼着四处筹银子时,他在干嘛?真有事了,谁都靠不住。”张延龄语气带着怨气,显然意有所指。
“舅舅容俺想想。”郑直懒得辩解,孰是孰非,他比张延龄清楚。杨儒,钟毅讲的郑直也许会仔细琢磨,可张延龄讲的,听听就好。
“忘了问。”张延龄笑道“那个徐乐工病了,他虽然休了妻,可如果死了,徐正旦好像必须守制吧?”
“对。”郑直干脆回了一句。
张延龄不再多言,转身走了。
郑直则向沈家大门走去,张延龄搞错了一件事。他和孙汉真正做朋友,也不过是从进入国子监才开始算。真要讲起来,并没有多么亲密,更多的是因为对方的两个伯父。当然孙汉表现出来那股子愚劲,让郑直感到了一种轻松。也因此才愿意力所能及的帮衬对方,可也只此而已。
他确实被方大家那洒脱吸引,却没兴趣掺和是非,做张延龄的提线木偶,更何况还有一个来路不明的宁王府。
不过倘若晋钺死了,那么新皇御极之后,也就是张家的一个把柄了。据王钟讲,辅政的首辅刘健对张家人颇为厌烦的。如此,就快点让徐正旦守孝吧。
鞭炮响起,新娘子被她的兄长沈锐背出大门,上了八抬大轿。原本郑宽认为四抬轿已经张扬,奈何未来婶娘坚持如此。据说是因为近来传闻南方富户如今出行都用四抬,稍有身份的八抬是常有的事,甚至还有十六抬的大轿。
多大的官坐多少人抬的轿子,甚至轿顶的颜色、轿帷的材质皇明早就有定律。皇帝的轿子称作舆轿,由十六人抬;三品以上京官,在京则坐四人抬的轿,出京许坐八人抬的,督抚许坐八人抬的轿,其余官员一律是四人抬的。颜色上,轿顶金黄或明黄的,是皇帝的舆轿;枣红色的是高官的官轿;普通官员的则是绿色的。
郑家一堆土包子没见过世面,又不想为了这小事置气,也就只好听之任之。
沈家似乎很看中这门亲,不光按照规矩翻倍陪嫁,还送了一堆婆子,丫头。迎亲队伍的规模一下子膨胀了两倍有余。众人待喜炮燃放之后,吹吹打打开始启程。
郑直汲取了定国公府的教训,在沿途提前包下了五处食肆。吃的虽然不一定多好,可是绝对管够,还是热乎的。更重要的是,不管婆子还是丫头,都被人盯着,一旦有哪个面目不对,立刻抓人。好在和郑家或者沈家有仇的不多,并没有发生啥事。就这样队伍绕城一日,傍晚时分来到了御河中桥。
等着拜堂的功夫,郑直遇到了乡党孟鹏,然后从对方口中‘意外’得知了一个噩耗。
“听人讲,是昨夜吃了大酒,早晨就不舒服,得知他家女儿病了,暂缓回门,就一头栽倒。”孟鹏不由可惜“如今人事不省,已经请了医士。”
“不要紧吧?”郑直赶忙关心的问。
“谁晓得呢。”孟鹏也不晓得“俺来的时候,还在折腾呢。”
郑直叹口气“这事闹的,俺还想着一会儿和王监生多吃几杯呢。”
“俺劝郑监生日后饮酒也要有度。”孟鹏赶紧道“这王监生从嫁女儿那日一直到昨夜,酒就没断顿,这完全就是无妄之灾。”
郑直赶忙道谢。
此时鼓乐齐鸣,拜堂成亲开始。孟鹏和郑直自觉的停止交谈,开始观礼。此刻谁都没留意到,郑直的嘴角上翘。
没错,王增如此是郑直设计的。他从钟毅那里得知王增引用的药物是专门治疗头风的,这种病最忌饮酒。因此让李主簿搜罗了一群在京师平常和王增并没有来往的,有些身家的藁城乡党地址,然后以王家名义下帖子,请对方。
若是往常,王增自然没有这么大面子,可如今王家女嫁入了定国公府。虽然这定国公在京师不咋灵光,可再不灵光也是国公啊。
于是一波波的乡党,一边腹诽王家狗眼看人低,一边按照帖子上约定的时辰前去恭贺。因为喜帖上特意注明,不用喜帖,不用随喜,只要人到就好。所以王增的名头倒是响亮了不少,当然,到今日也就戛然而止了。
不过郑直还是决定明日去探望一下自己的好乡党,毕竟计划的再周详,也有可能出岔子。
郑虤终究还是来了,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法冠,法衣,拂尘一样不缺。来贺喜的许泰脸色难看,好在身旁作陪的郑虎少有的陪着笑脸,这才没有翻脸。
郑直这次不用陪着郑宽挨桌敬酒,老老实实的与郑健等人同桌。郑宽的傧相是他的一位同年好友,本科榜眼,翰林编修陕西人康海。
没一会,江泰就找了过来。郑直身体贼虚,吃了几杯,就鼓动旁观的堂兄郑伟上场,自个则找机会直接溜到了隔壁找十嫂跪搓衣板去了。
一大早神清气爽的郑直就在鹿鸣掩护下,出了后门,绕路之后来到郑宽家等着。郑虎,赵耀庆等人神色疲惫,显然昨夜战况惨烈。
“十七好狡猾。”郑伟捂着脑袋“把俺扔下,自个跑了。那江二郎太混账。”
郑虎等人哄堂大笑,郑直则赶紧作揖赔不是。
正说笑间,人比花娇的十嫂来了,众人起身见礼。这次却不再没规矩的乱坐,而是都坐到了左边,十嫂一人坐到了右边。众人也不好再说笑,尽管十嫂妆容无恙,众人也不便看的仔细,可有过人事经验的郑家兄弟都懂,对方今天颜色很好。郑虤昨夜待了一会就走了,这个假道士。
没一会,郑宽夫妇来到前院,众人起身见礼。郑直早就对这位差点成了皇妃的沈二娘闻名已久,今日见到,只能赞叹这桩婚事好。
沈二娘的年纪比许锦略大,却一颦一笑,举止投足都更显得雍容富贵。就是感觉对方为了配合郑宽,有些太刻意。毕竟是长辈,彼此年龄相差无几,沈二娘年龄甚至比郑虎等人还要小,可以理解。
“十嫂若是得空,多过来我这里坐坐。”六婶话不多,与众人见礼之后,临了特意点了许锦一句。
许锦应了一声“六婶若是得空,我自然要多来的。”
郑直与其他人不明所以,只感觉这二位话里有话。可不管咋讲,这礼成了,郑直出了门,直接找到了守在车旁的朱千户,上了车,直奔最近的药铺。找了借口请坐堂医士出诊,啥都可能有假,他就不信王增还能骗过医士?
“王监生,俺来看你了。”郑直还没凑到床前,就闻到了一股刺鼻气味。
床榻上的王增眼皮微动,却终究没有睁开。
“我家相公从昨日晌午到如今,就这样一动不动。”一旁风韵犹存的王娘子语带哽咽,用汗巾遮住嘴“那医士讲……”
“王娘子莫急。”郑直打断对方的话,对身旁跟来的医士道“齐大夫,有劳了。”他之前见过对方,当然彼时他不敢多看一分,此刻却全无顾忌。
对方拱拱手,坐到了病榻旁。
郑直则站到一旁,不错眼的盯着王增。良久之后,齐医士拿回手,又翻动王增眼皮之类的鼓捣起来。这一番折腾,王增醒了,看到郑直,眼神带着惶恐,张嘴想开口,可是却啥也讲不出。
“相公,这是郑监生啊,俺家的乡党。”王娘子赶忙凑过去安抚对方。
郑直并没有着急过去,而是先听了齐医士的诊断,然后才走到了床边“王监生,能听到俺的话不?”
王监生的脑子应该没有问题,再次张嘴,这次口水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郑直无可奈何,一副着急模样“咋就这样了?”
“可不。”王娘子无可奈何“这大喜的日子,咋就这样了。”
郑直叹口气“王监生……”郑直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讲出口,拱拱手“俺再过两日就要回乡了,原本还打算和王监生好好唠唠,如今……。如此,俺就先告辞了。”
郑直向王娘子拱拱手,转身带着齐医士向外走去。按照他随便抓来的名医所讲,对方这是真的中风了,切忌动怒。
“郑监生,慢走。”刚刚走到二门木影壁旁,身后传来了王娘子近身丫头的呼唤。
郑直停下,待对方走过来,行礼后道“我家娘子有事情求郑监生。”
郑直点点头,扭头道“齐大夫可以坐俺的车先回去。”拱拱手,跟着那丫头走去了西厢房。王增一儿一女,如今跟在身边的只有女儿,至于儿子,则留在家乡读书。
郑直坐了没一会,王娘子就走了进来,刚刚一直捂着口鼻的汗巾已经重新掖在腋下。对方一进门就直接跪下“郑监生,求你带着医士去定国公家瞅瞅俺家大姐吧。”
郑直赶忙避开,可是王娘子又调转方向对着他叩首。郑直无奈,低声道“这事王娘子只管开口就好,何必如此,快起来。”
“郑监生答应了?”王娘子惊喜的仰视郑直。
郑直一愣,眼前仿佛与另一番景象重合,手不自觉的抬起,却又立刻收了回来“答应了。”
王娘子展颜一笑,正要起身,却没想到郑直已经伸手扶住了她“多谢郑监生……”无意中看到了对方裤裆,脸色一红。
郑直松开手,轻咳一声“若娘子无事,俺就先走了。”
王娘子闷声闷气的应了一声。
郑直居高临下的俯视对方,王娘子应该不是北方人,长得身材玲珑,离得近了才发现,对方那赤红的耳根竟然还有细小绒毛。他的手再次抬起,这次却没有放下,而是将王氏拉进怀里“娘子跟俺好好讲讲,到了定国公府,该咋开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