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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入夜,郑直吃过简单的晚饭后,就跪在沈传的灵前,一边聚精会神的借着烛光看书,一边时不时向火盆里续烧纸。按照习俗,火盆在初更前每过一刻就要烧一叠烧纸。

郑直对这流程熟的不能再熟,毕竟隆兴观要想维持下去,就要开源节流。这做法事就是来钱的大活,一般都是他守上半夜,陈守瑄或者其他师叔守下半夜。

跪的久了,就改为坐;坐的久了,就改为站;站着久了,郑直干脆收起书,按照养成的习惯,一边走禹步一边默背题目。人要有奔头,有了奔头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感觉时间都不够用了。

“郑解元,用碗素面吧。”不晓得啥时候,沈栓子又端了一碗面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郑直点点头,走了过来“有劳。”

“应该的。”沈栓子依旧如同昨日一般站到旁边“时才俺看解元走的,咋和那些道长们一样?”

“实不相瞒,俺略懂一二。”郑直敷衍一句,这次他没有忘正事“俺和沈监生在一起时候不长,可对沈监生是感激的。如今故人已去,俺也帮不上啥忙……想来沈大娘子不日即将返乡,还望老哥务必告知。”说着放下碗筷,拿出手帐在纸笺上迅速写下目下地址,然后撕下来递给沈栓子“这是俺现而今的地址。倘若有所变动,俺会再过来告知。”

“神仙会保佑郑解元高中的。”沈栓子小心翼翼的接过纸条揣进怀里“俺留着,不过郑解元多虑了,俺家老爷虽然是南都人,可太太娘家就是东安本地的。”说着看看门外,凑过来低声“俺家老爷的泰山,老泰山都做过尚书哩,姓施,在这东安城可出名了。这院子就是太太的陪嫁,家里的兄弟还有两位姐姐都在这东安城里。”

郑直愣了一下,苦笑“如此是俺失礼了。”是他想左了,难怪这院子如此气派。原来是尚书宅“恕俺眼拙。”

“郑解元又不晓得。”沈栓子低声叹口气“俺家太太从小家里宠着,东安城出名的才女,当年无数名门望族求婚,就选中了俺家老爷。成亲十来年从没红过脸,可惜了。”

郑直点点头“可惜了。”他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彻底烟消云散。沈大娘子娘家是本地的,父亲,祖父都做过尚书。虽然依旧不能排除红杏出墙的可能,可这种人家的女儿总是要脸的,断然不会戕害亲生骨肉。

他只要确保这一点就行了,旁的他没有资格也没有精力再去管了。因此三日守灵期满,一早,满眼通红的郑直就向沈大娘子告辞。沈大娘子也让婆子向沈栓子打听了郑直三天来的作为,心中对他说到做到也很赞赏,特意让人送了一套书给郑直表示感谢。

郑直看了眼书名,果然是《春秋经传集解》。心里突然有些不满,当然他并没有显露出来,又与沈栓子道别后,郑直骑上被喂饱的驴,出了沈家。一出东安城,心情大好的他再也压抑不住内心喜悦,甚至忍不住哼起了在大同听来的小调。

有了沈传的这本秘籍,郑直只要假以时日,就不再是如今的腹内空空。至于七元会,他也想好了,故技重施,自残。当然不是上来喝大酒,一次两次没事,次次如此,谁都会觉得有问题。因此他要把沈传最后的价值榨干净,哭。哭哑了嗓子,总不会有人逼着他吟诗作对吧?想到这,郑直突然在官道上放声痛哭起来。

因为隆兴观法事在真定府做得好,最重要一点就是让丧主感同身受。所以郑直其实最拿手的本事就是哭。他的师父陈守瑄说过,哭着挣钱不丢人,挣不着钱哭才丢人。为此六年下来,郑直可以轻松做到收放自如。

“站着。”哭了一晌的郑直口干舌燥,正准备收了神通,继续赶路,不想从道旁的树林里窜出来个张弓搭箭的蒙面汉子,对着他大喊“下来。”

郑直认出对方手里的弓是一石弓,只能老老实实的从驴身上下来,在对方示意下走到那个汉子面前,行礼“壮……”

“你哭啥呢?”壮汉不耐烦的喝令“把身上值钱的东西拿出来。”这人应该常年用弓,所以两只眼大小不一,不过看起来更加凶狠。

郑直是懂规矩的立刻把茄袋摘了下来“俺师傅死了。”

壮汉一听,砸吧砸吧嘴,一直举着的弓箭收了起来“倒是个有良心的。放心,俺们只图财不害命。”说着指指身后的树林“进去搜身,别耍花招,俺们图财,哥儿是个孝顺的,赔了命就不好了。”

与此同时,又冒出两个蒙面汉子,一个走到驴旁立刻搜捡上边鼓鼓囊囊的包袱,当然很快就发出了失望的咒骂声“穷酸”,一个拽郑直,走进了树林。

郑直又不是第一次遇到强盗,晓得不管这些人说的是不是真的,眼下顺着他们是最好的选择。

截停郑直的蒙面壮汉没有跟过来,郑直三人还有驴走进了树林,不多时就看到林中一片空地上七七八八蹲着好多人,足足有二十来个,四周另有五六个手持利刃强盗警戒,还有两个蒙面强盗正在搜捡一个中年人。

“又来买卖了?”一个负责望风的强盗审视一眼郑直,询问同伙。

“一个娃娃,看样子还是个会读书的。”牵着驴的强盗抢答。

“去那边蹲着。”望风的强盗指了指那群蹲在地上的人。

郑直一边老老实实的走了过去,随便的蹲到了人群边缘;一边小心翼翼的考虑一会如何保全怀里的那本书。突然一股清香窜入郑直的鼻子,这种香味很特殊,郑直在郑虤身上闻到过。扭头一看,旁边是个不认识的青年。对方和他穿着类似,都是短棉衣,戴小帽,不过却穿着靴子。此刻这人虽然狼狈,却也在打量他。两人对视,郑直尴尬的错开眼。

“这是啥?”突然正在搜捡强盗从中年人的鞋里收回来胳膊,阳光之下,一枚银锭出现在他的手中。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俺就指着这点钱救命啊……”中年人脸色煞白,赶紧解释。

两个强盗正要吓唬对方,却不想有人冒了出来,直接给了中年人一棍子。中年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废啥话。”动手的是个彪形大汉,似乎对下手轻重很有自信,看都不看被打倒的中年人,扭头对郑直等人大吼“何人再不老实,就是这种下场。”说着指向郑直“你,出来。”

郑直也不明白自个哪里入了这位的眼,甚至怀疑这是去年的现世报,难道他注定要做秀童?

“说你呢,那个穿靴子的。”他想要起身,不想彪形大汉却给出了不一样的答案。

“我?”郑直身旁原本看热闹的青年不确定的问。

“直娘贼,俺刚讲……”彪形大汉声音戛然而止。

郑直缩着脖子目视鞋尖正暗自庆幸,突然听到身旁惊呼。抬头看去,只见刚刚还耀武扬威的彪形大汉,此刻肩膀中了一箭,正向一旁栽去。与此同时,周围传来了喊杀声“莫跑了王玺……”

林中众人一下乱了,来的似乎是官兵,可没有人敢保证。再说了就算来了官兵也不代表就安全了,于是聪明的众人不约而同的选择跑,只有摆脱掉两边的人,才真正安全。

郑直也不例外,起身就跑。

“你等等我啊。”身后却传来一个嗲里嗲气的男声。郑直才不管那么多,这里他谁都不认识。眼看就要跑出树林,突然脚下一空,一张捕兽网直接将他兜起,吊在半空。

“站好。”一水戴斗笠,披蓑衣,穿青布棉裤,蹬草制暖鞋的汉子喝令郑直等人“有贼人混在尔等之间,全都拿出路引,挨个报上姓名。”

这些人就是如今在国朝越活越憋屈的锦衣卫行事校尉。按照鞋履制度,他们冬天在北方外出办案其实可以穿牛皮直缝靴,可锦衣卫对内严格要求,依旧穿草鞋。

从成化朝开始,到今上御极为止,文臣经过几十年的不懈努力,终于彻底驯服了锦衣卫这只在洪武、永乐、宣德、天顺朝掀起过无数腥风血雨的猛兽。其内部也正式形成了以东、西、街道三司房为爪牙,南北两镇抚司为表里,经历司为腹心的格局。

东司房由锦衣卫掌印官奉敕专管缉访京城内外奸宄,钦定掌、贴刑官二员、旗校八十名。全称为“钦差提督东司房官旗办事锦衣卫掌卫事”。

西司房由锦衣卫卫指挥一员,奉敕专管缉捕京城内外盗贼,钦定掌、贴刑官五员、旗校一百名。全称为“钦差提督西司房官旗巡捕管事锦衣卫管卫事”。

街道司房由本卫指挥一员奉旨专管京城内外修理街道、疏通沟渠,钦定掌、贴刑官三员、旗校五十名。全称“提督街道房官旗办事锦衣卫管卫事”。

为了与南北镇抚司佥书有所区别,锦衣卫佐贰官称“堂上佥书”,异于其他卫所。东西司房“各有印信关防”,可独立运作,各自向皇帝奏事。西司房缉获案件、类奏功绩、缺官选补,都是提督独自题奏皇帝,不必通过掌卫官或与之会稿。

南镇抚司有司印,掌问理本卫刑名,与诸卫同,兼管本卫官役俸粮、扈从、侍卫、军匠,带管寄禄人员。镇抚司掌印称南堂,与掌卫官平处。设锦衣卫狱,看监百户一员,校尉、力士五十名,巡视监墙二十名。

北镇抚司无印,掌刑例推千户,由千户、卫镇抚一级的武官除授。见掌卫,行半属礼,自称“锦衣北堂”,威仪“与堂上官等”。官兵不事缉捕,专司审讯。凡问刑,悉照洪武旧例,径自奏请,不经本卫,或本卫有事送问,问毕,仍自具奏,俱不呈堂;一应大小狱情,本卫堂上官亦不许干预。设北镇抚司狱又称诏狱,看监百户五员,总旗五名,校尉一百名,皂隶三十名。另有直厅百户1员、总旗1名、校尉30名。

经历司掌理锦衣卫往来文移之事。

郑直一边揉腿,一边等着盘问。刚刚他被这些锦衣卫从捕兽网里放出来时,挨了几脚。郑直曾经听人说过这些锦衣卫都是拳脚行家,如今信了。哪怕对方穿的是草鞋,却因几脚分毫不差的踢在同一位置,到如今他的大腿还是用不上力。

“东家,没事吧?”这时旁边有人凑过来扶住了郑直,低声询问。

郑直看看这人,方脸,比他高一头,胳膊都比他的腿粗,并不认识。待与这人对视,郑直立刻明白了对方的身份,那个最先把他截下的强盗,不过此时对方已经摘了面巾。壮汉心有所感,一边讨好的躬身弯腰跪下来为郑直揉腿,一边用余光观察周围。

众人不远处,一位穿着披风,头戴斗笠中年人一边听旁边人的禀报,一边审视周围。

“你们现在把衣服都脱了。”片刻后,有锦衣卫对着众人大喊“快点。”

“军爷,这冷的天,脱了衣服,就算诸位放了俺们,回去也大病一场啊。”立刻有一个用破布裹着脑袋的人反对,正是刚刚私藏银子,被强盗殴打的那位中年人。

郑直好奇的看着,之前面对强盗,这厮乖的跟猫一样,此刻遇到了锦衣卫反而胆气壮了。事出反常必有妖,想来人家是有所凭仗的。

“少废话。”锦衣卫吆喝怒斥“那个晓得尔等是人是鬼。”

“放肆,俺是昌国公府的人。”中年人果然不是凡人“你说俺是人是鬼?”《宋史·舆服志》:执政、亲王曰府,余官曰宅,庶民曰家。国朝自从废除宰相后,只有藩王、国公才能称府,官员称宅,庶人称家

那锦衣卫稽事校尉却不为所动“啥昌……”

“请那位先生过来一叙。”正在不远处旁观的披风中年人突然开口。

行事校尉立刻闭嘴,不再看面前之人,转而对周围的人大喊“快脱,谁不脱,谁就是贼。”

众人无奈,只好纷纷宽衣解带。郑直自然随大流,脱得只剩下红裩。

“你是读书人?”他正要蹲下,冷不丁有个声音在他身旁开口。

郑直一回头,正是刚刚与那个披风中年人耳语的壮汉“读了几年书。”赶紧奉上并未缴回的武生执照。

对方接过来看了看,与此同时,早有手脚快的将郑直裹在衣服里的那卷书捡起呈送到壮汉面前。壮汉拿过书一边翻看一边说“背一段俺听听。”

郑直开口背诵“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夫人孙于齐。夏,单伯送王姬。秋,筑王姬之馆于外。冬十月乙亥,陈侯林卒。王使荣叔来锡桓公命。王姬归于齐。齐师迁纪、郱、鄑、郚……”

“行了。”中年人看向郑直身旁的大小眼“此乃何人?”

“俺的军伴。”郑直躬身行礼。

“见过老爷。”大小眼一边感觉绝处逢生,一边赶紧给壮汉行大礼。

壮汉把执照和书还给郑直“穿好衣服,去那边等着。”

“人家也是读书人。”不等郑直回答,之前蹲在郑直身旁的青年双手抱怀从人群中挤了起来“我也可以背诵。”

“那你背吧。”壮汉打量青年片刻,被对方那欲拒还迎,搔首弄姿的神态弄得哭笑不得。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青年赶紧背了起来,只是一张嘴却像是《道德经》。

之所以说像是,是因为对方背诵的和郑直印象中的《道德经》并不完全一样,甚至这全文第一句就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