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烽火台(下)
白天的洗马林,万马奔腾,马不停蹄,优雅高贵。
白天,他们会去靶场射击和训练,靶场距离营地并不远,穿过洗马林,一片有山有林的开阔地。穿行洗马林,白天最热闹的存在。村里的老人小孩,男人女人都会站在街两边看,指手画脚,嘻嘻哈哈;有的孩子还会藏在大人身后,探头探脑,半遮半掩,胆小羞怯。
塞外的村落,相对内地发展落后,民风粗犷淳朴,饮食简单,衣着朴素,走出去的不多,闲在家中的不少。没有多少人,能够走出大山,看见大的世界。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还要等到三十年河西。
每次快到洗马林的中心位置的时候,队伍里的老兵们,有时候也是副连长。就会用又粗俗又诙谐的语言,提醒大家,“一会儿都精神起来,步子给我走起来,胳膊给我甩起来,嗓子给我亮起来,要喊的比村里的叫驴还要响,让洗马林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听到”。还别说,这样一说管用的很,接地气的很,大家喜闻乐见。大家马上精神抖擞,群情激昂。松散的队伍走的整齐有力,衔接紧密,胸前的钢枪乌黑锃亮,肩上的机炮闪闪发光。口号响亮,歌声嘹亮,传出也很远,走到胡同里,还能听到回声。出了洗马林,有的老兵还悄悄的开起了玩笑,“今天洗马林的老少爷们儿们都出动了,家里的婆姨把压箱底儿过年才能穿的衣服也拿出来了,这是要招女婿呀……”
文化素养尽管不高,生活感触倒是很深。
战士们大多来自农村,高中毕业就算高文凭。干部大多也是提干,也大多来自农村。农村人在农村,吃农家饭,说农民话,干农田活,任劳任怨一世,土里土气一生。
劭群来自农村,胶东海边的农村,半农半渔,对农村自然是相当熟悉。
耕读传家,路漫漫其修远。
诗书处世,蜀道难上青天。
书上的《范进中举》,农村孩子的祖师爷范进,家徒四壁,身世浮沉,考中举人,差一点疯了。封建科举制度畸形社会,人人向往功名利禄,一生为吃为穿为女人,为出人头地。只想到了梦境美人多娇,却看不到现实惊骇一面。就像《红楼梦》里的神器“风月宝鉴〞,从正面看到自己心中所想,从反面看到一具站立骷髅。范进,人人笑之,人人慕之。劭群读过,听过,笑过,但是自己没有见过,永远体会不到其中的奥妙。
劭群还听大哥国群讲过,铁匠王家的正版孔乙己田三为考上南京铁路建工学院后,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狂哮不止,发泄几辈子的情绪,从农村走向人生巅峰,成就盗版范进。田为三,人人笑之,人人慕之。劭群听笑,说笑,尽管自己没有见过,似乎可以体会到其中的奥妙。
来自于乡土,忘不了的乡土。
看不上乡土,忘不了的乡土。
回不去乡土,忘不了的乡土。
乡土融入我们灵魂深处,乡土更是一种民族本色。
土是乡土文化的命根,也是中华儿女的血脉。
靶场的训练,乡土的很,摸爬滚打,土里来土里去,土里土气。
“班长同志,右前方八十米敌机枪火力点,王劭群爆破前准备完毕!”
“爆破!”
“是!”
话音刚落,收枪腾跃。
身影闪动,几丝扬尘。
猫腰紧缩,快步狂奔。
沟坎坑包,纵横交错。
辗转腾挪,冲击前进。
“敌火猛烈!”
卧倒,匍匐,转移,出枪……
“敌火压制!”
跃起,继续向目标奔赴!
那里有星辰大海,那里有金戈铁马。
那里有滚滚红尘,那里有千秋大业。
那里有功成名就,那里有诗酒田园。
快速接近,不断观察,随时调整,勇猛贴近,选准爆破点,爆破!翻转腾跃,滚动出枪!隐蔽防护,据枪观察……
一系列单兵战术动作,一气呵成。
尤其是,最后一个出枪开保险动作,左手抓握弹匣,右手劈砍保险,据枪瞄准射击,一而再,再而三,三晋归一,人枪一体,浑然天成。
这种自动步枪跟他们训练的自动步枪,模样虽像,并不一样。
劭群喜欢的很,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一切吗。
自己想要的样子,青春永远不低调。
十六年后,劭群再次提笔。
永遇乐.范阳郡外营内怀古
日 月 作2013年11月14日
九州王土,
英雄迟暮,
雪峰山处。
偏离边角,
一般营盘,
神勇突击又现。
似昨日,
兵枪原甲,
大漠驰骋何拒!?
世事了了,
赏禄闲游,
徒有张皇无措。
一十三年,
陆院春寒,
千里太行越。
平江旗下,
斯夫把欢歌舞。
谈笑间,
谁是步兵,
还在奔跑?!
白天除了训练,还要菜地种菜。
我们的征途,既是星辰大海,也是月球种菜。
人生无限好,何不走一遭。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这个时节正是夏长,没有春生的鲜活,没有秋收的喜悦,没有冬藏的清静,只有漫无边际的滋长,没完没了的拔草,无穷无尽的烦躁。
没有不干净的田地,只有不干活的群体。
农业学大寨,没有落后的群众,只有落后的干部。
老人家早就说过,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
除草拔草铲草,拍坎修梗挖坑,轰轰烈烈抓生产。
上午干活的草,中午做饭的菜。地里的杂草有一种叫马齿苋,劭群老家叫做蚂蚱菜。可以凉拌吃,用热水焯一焯。有时候也可以用来包包子,很少炒着吃。
干活结束之前,司务长就喊了,让大家把马齿苋捡出来,中午炒菜吃。
老兵们又不干了,“司务长,这菜是我们拔的,不给工钱就算了。中午就吃这个,那伙食费咋算呀?
司务长没好气的回道,“别不知道好歹,有人想吃这个还吃不到哩。城里人得花钱买。”然后转头就走了。
大家终归说归说,干还是要干的,吃也是要吃的。
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夜晚的洗马林,万马齐喑,站着睡觉,顽强勇敢。
夜晚,有时组织看电影,大家都愿意看。人是情感动物,除了物质需求之外,还要精神享受。一星期也看不了一次电影,难能可贵,自然倍加珍惜。有一次看电影,正赶上小东北站岗,小东北就央求劭群替他站岗。理由很简单,劭群回到学院后还可以看电影。这是什么话,看电影回到学院后还可以看。难道在这里,看电影只看这一次了吗,以后就不能再看了吗?话怎么能这么说呢。劭群倒是替他站岗了,倒不是因为这个理由,回到学院也要训练,并不轻松;这里的生活压抑苦闷,劭群也想看电影,放松一下。至于为什么替他站岗,跟当兵没关系,大家骨子里都不忍心拒绝别人,华夏几千年的民族文化使然。这一次之后,小东北又有几次站岗让劭群替,被七班长发现后,劭群挨了说,他挨了揍,之后再无此事。
每天晚上都要小练兵,这是所有野战部队的传统,小练兵的主体都是新兵和上等兵,这是约定俗成的,习俗,民俗,村俗,军俗而已。
第一天晚上,就上套受教了,谁也不敢造次。各排统一组织下的分组训练,不必固强,只须补弱。有拉背包绳的,把背包绳拴在杨树上,一直不停的做投弹动作,背包绳“噼里啪啪”响着,班长们坐着板凳,抽着烟,乘着凉,聊着天,这“噼里啪啪”这响声就像轻音乐,最好的存在,最好的伴奏。小东北每天晚上都要拉背包绳,手都起泡了,甚是可怜,劭群甚是同情。没办法,他投弹太近,投弹距离不够就训练不了白天的投准,只能自己晚上加班,这是铁律。山西王没有强项,也没有弱项,随大流训练,班长让练啥就练啥。
劭群他们也是,一会跑,一会跳,折腾个没完。再忙的地方也有闲人,再闲的地方也有忙人。有的新兵不用训练,极少数的,特殊的存在,优越的存在。
听士兵们说,二排有一个班长,每天晚上都给对象写情书,因为自己文化不够,不太会写。就让班里边一个高中生新兵替他写情书,高中毕业生写完之后,再给他读一遍。他边听边改,加上一些热乎辣的话。等这个班长满意了,他自己再抄一遍,给自己对象寄过去。这个高中生新兵,因此也就不用参加晚上训练,幸运的很,别人羡慕的很。看来,掌握一门特长是多么的重要。胜出必有所长,一招鲜,吃遍天。后来听说,这个新兵被选到团宣传股去了,专门写新闻报道,好像还上了军校,人生从此开挂,命运齿轮转动。他真的是应该感谢班长识人用人的知遇之恩,贵人伯乐。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分组训练完之后就是统一训练,做俯卧撑。每个人下面铺一张报纸,传说中的水印画像,训练美术课。
劭群他们刚开始并不相信,能用自己的汗水搞一个自画像,那得出多少汗,遭多少罪,谁又受得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不相信,害怕是真的,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相信,又期待不是真的,期待的又成不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一切都在矛盾之中,矛盾也在一切之中。
俯卧撑训练之前,班长们是要讲些话的,讲讲问题,提提要求,做做动员。
这个时候,生旦净末丑,粉墨登场。
二排有一个班长,会弹吉他,说话风趣,每天的军装板板正正,头发很有造型,总给人一种这个地方池子太小容不下他的感觉。他曾经就在这个时候,给大家讲过话。无非过去他是怎么过来的,如何苦,多么累,现在多简单,不可同日而语。边讲边抽烟,偶尔弹一下烟火星子,黑暗中一道火红。自我风流倜傥,自我潇洒俊逸,自我沉迷陶醉。有一次他竟然把烟头,在一个新兵脑门前一晃,用手一捻,烟头灭了。着实把劭群吓了一跳,山里的和尚受戒时才燃香于顶烧戒疤。刚才的烟头怎么灭的?会不会在头上?劭群一直在想。这个班长是练过铁砂掌啊,还是一阳指啊。
有时,班长们在训话中,还会点出几个,进行单个教练,杀鸡儆猴。有一些素质比较好的,军姿严整,胸肌发达,班长们就会打上几拳,“砰砰”作响。素质好的,反而站得更直,挺胸迎上,班长们甚是满意。有一些素质弱的,害怕躲闪,班长回首就是一个无影脚。这个时候,劭群也不禁站直了身子,挺起了胸膛,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怕,越怕越挨揍。
俯卧撑开始了,第一组先做五十个,还能应对,很快过去。然后是第二组,第三组……感觉差不多了,饭快熟了。
班长说,“最后一组,标准的五十个。”
大家信以为真,摩拳擦掌,全力一搏,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这个时候报纸上已经有汗印子了,但不多,星星点点。
最后一组开始了,当数到三十九的时候,曙光就在眼前。但是,凡事不能高兴的太早。高兴的太早,就容易栽跟头,就会后悔。没想到班长又倒着数了,从三十九往回数,越数越少,越数越心凉。班长的理由,这是惩罚,有人不标准,或者有人偷懒少做一个。听口令,做动作,不允许多更不允许少。
班长们拿着武装带,在俯地的人群中转来转去。武装带两边有两个铁扣子,一边是个镂空方块,一边是个刻字“八一”。班长们边转边用两个铁扣子互相撞击着,发出“卡拉卡拉”的声音。不断提醒着做着不规范的士兵们,也不断吓唬着,“你们大腿上是想要方块,还是要‘八一’,让我看看”。有时,突然间传来清脆的皮带扣子抽打声,不知道谁抽打的,不知道打在哪里。大家更是心里一阵紧张,既不敢看,更不敢问,赶紧努力标准地做俯卧撑。当时对劭群而言,简直是梦魇般的黑夜。还好挺过来了,事后一想,没那么夸张。
如果有谁偷懒做不标准,或者做不了了。大家心里就互相怨恨,自然是互相埋怨,但是敢怒不敢言。因为一人犯错,就要整体挨罚,大家常年一起摸爬滚打,一块吃苦受累,都会懂得这些规矩,也会秉承这些传统,甚至发扬光大。所以,在部队,同年兵的感情很深,深的像一个人,不允许有个人的存在,只允许有集体的行为。人都这样,一起笑过的容易忘掉,一起哭过的记忆深刻。
向前数,向后数,反过来复过去数,劭群真的撑不住了,胳膊酸疼,全身抖动,做不了也得硬撑着,不能放下胳膊。真是苦逼憋闷,难受的很。汗珠子跟黄豆一样都憋出来了,马上就会汗如雨下,真的是水印画像。
终于还剩下最后十个的时候,大家早已杯弓蛇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生怕有人不标准,真怕班长倒着数。大家努力坚持着,尽全力做标准。暗暗祈祷,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可别倒着数,放我们一马。最终,班长放下屠刀,大家回屋是安。
俯卧撑做完了,好像还有一项没有训练,放心吧,一个都不能少,绝对服务周到。大家都懂得敬酒的道理,宁可落一桌不可落一人。
点脚灯,就像大红灯笼高高挂,每个人脚底下点一个两公分的小蜡烛,练习端腹。时常接受副班长老爷的查看,不是挂起灯笼,而是熄灭蜡烛,美的等待。
蜡烛点起,双腿端起。
蜡烛燃尽,双腿放下。
劭群突然明白了,原来白天沙坑里的新兵端腹时,腿快要接地马上突然反弹,是这么来的。
这个训练,劭群的袜子烧了好几条,宁可烧了袜子,也不往上举。穿袜子能保护脚,否则就直接烧脚。时间一长,满屋子糊味。后来七班长要求,不允许穿袜子。穿袜子就是作弊,靠吃药片算什么本事?有本事直接弹起来,怕烧脚就好好端着。
最终的结果大家精疲力竭,班长们折腾够了,大家才可以去自己的梦乡做梦。
到梦里去吧,梦里什么都有。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
塞北的风啊,呼啦啦……
当兵实习快要结束了,团里边给他们放了一天的假,去周边景点转一转。中华文明,待客之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连队的山西王和小东北,三人也做了简单的告别,抱在一起,两眼湿润。互赠照片,祝福的话语,家庭地址,没有电话号码,只有邮政编码。山西王是一张戴着皮帽子穿冬作训服在训练墙立姿照片,小东北是一张穿冬常服雪地里趴在松树下的照片。
在宣传干事的组织下,他们去看了烽火台。
劭群,常军伟,王欢,志高,齐斌,霍京旗,他们六人编一组,自选一条路,向山而行。背挎包装吃的,背水壶灌喝的,一身轻松,开开心心,寻游胜地。齐斌带了照相机,在溪流边,在丛林间,拍影留念,其乐无穷,至今还有。大家还爬上了烽火台,大家说里面有蛇,真的有蛇皮。霍京旗是第一个爬上烽火台的,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人生就是这样,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劭群后来在参加一次羽毛球团体比赛中,比赛前夜群里群发,明天放手一战,站到最高领奖台。第二天,比赛激烈,精彩纷呈,最终他们夺得冠军,这座冠军奖杯劭群后来珍藏在训练营。
登台而望,两个字:雄险。
大好河山,连绵群山。
山河好大,群山连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