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磨砖(上)
每年的七八月份,是北陆学院的夏季,也是北陆学院的雨季。天不但燥热,有点像火炉,而且经常阴雨连绵,湿漉漉的。
这个季节是大学的暑假,也是北陆的暑假。不同的是,大学生放暑假,游山玩水,社会实践。北陆的学员放暑假,不上课,下放部队,进行实习,也就是当新兵,体验生活。
近两个月的时间,学员队是没有学员的,宁静的,无人涉足,无人打扰。这里便会成为苔藓的天下。
学员队门口的晾衣场,人行甬道,排球场,器械训练场,路两边的冬青树长形花坛,都是标准化的统一设置,大多都是用红砖铺成的。整个模式或者要素设置,就像劭群老家北河沿的土窑,烧出的产品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看上去一模一样的,实际上形态不一,大同小异。
长时间无人驻足,学员队门前的地面上,便会附着一层薄薄的底泥,就像池塘的淤泥,发黑发黏。甚至一些背阴的地方,上面会有一层薄薄的浅绿色的绿绒,也就是苔藓。
出现这些现象的主要原因,其实都是化学反应,是有机物的堆积和分解。在无人干扰的情况下,一些化学反应就会充分发生并充分进行,有机物质会在缺氧的环境中逐渐分解,底泥中的微生物会将有机物质分解为更简单的化合物,如腐殖酸和氨气等,这些分解物会使底泥变黑。
村里边长时间没人住的土房子,土墙的背阴处,墙角犄角旮旯,都会发生这些现象。
这些底泥,附着在上面有黏性,滑滑的。既不好看,也不好走,一不小心踩滑了,还容易摔跤。
每年,暑假结束,新学期到来的日子,磨砖是必不可少的,也是一道风景。
一人拿一块半大红砖,蹲围一个区域,一点点磨着,“刺啦刺啦”,一连串的声音组合起来,虽然毫无音律,也是独有特色的北路交响乐,相当的解压。不像那种铁脸盆磨地的声音,让人听了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劭群就接受不了那种铁脸盆磨地的声音,刺耳,扎心,无法忍耐。
磨磨擦擦的场面,烟尘飞扬,阵容强大,声势浩大。大概需要半天的功夫,就会变得焕然一新,磨红的地面,像新铺的砖路,红的发光,锃明瓦亮,煞是好看,给人一种美的享受。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磨砖的体会,终身难忘。刚开始,在去除底泥的时候,要选择尖一点的硬一点的砖,底泥去不干净,后续的工作就无法进行,效果也不好。所以刚开始是绝对不能用那种软砖,尤其是能在地上写红字的砖,因为这样很容易让砖粉和底泥混在一起,红不红,黑不黑,搅和到一起,乌七八糟。用坚硬的砖去除底泥之后,再选择用那种在地面上能写字,在地面上一滑就掉红粉的砖,在不断的摩擦,相互作用,磨出底色,同时也是一种上色,润色。看来磨砖也是一种学习,也可以润色。
劭群第一年刚来,所以记忆中只有腰酸背疼,一直在蹲着,一直在磨。有的人手上还起泡了,长时间简单动作的重复,必须要起泡,然后再起茧。
他们这双手现在是磨砖,以后还要摸枪,还要抓单双杠,起泡打茧是早晚的事。记不太清,哪篇语文课文了,写的一个劳作者,手像铁爪一样,在土里边随便一抓,就抓出很多树根树枝来。之后他们的时候,也能这样做到。手掌心和指头根部全是老茧,一直好多年。
每次磨砖,劭群都在想,年年都磨,一茬一茬的学员,会不会把砖磨薄了,磨透了?
真的是杞人忧天。
真的是有忧患意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真的是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劭群总会想一些别人没有想的问题。非常可笑,又很有道理。
砖有没有被磨透,劭群没有看到。但是,从磨砖开始,中队领导树立的标准,一生都在受用,痛并快乐着享用。
明确任务的中队领导,稍微有点微胖的身体,嘴上的胡子,有点像两边翘起,两眼像闪电,火辣辣的向外发光。这让劭群想起了他初中的语文老师,想起了奥楚蔑洛夫,想起了契诃夫,想起了前苏联文学中的人物肖像,抑扬顿挫的声调,别具风格的胡子。他现在心情是乐观的,豁达的,还能无意中笑出来,全身散发着轻松的惬意,还没有遭受北陆的毒打。后来即便遭受了,他也能笑得出来。
这位中队领导只带了他们一年多,大家私下里边管他叫王胡子。听说从西南边境自卫反击战场上下来的,他的眼光像刀子能杀人,这帮学生兵就有点害怕。
北陆学院好多学员队的领导和教员都参加过自卫反击战斗,而且有好几届的学员队,一毕业就直接拉上了战场见习实战,出了很多荣立一等战功的战斗英雄。后来,劭群在部队遇上他的老师长,也是北陆的学员,也是一等战功,实战将军。
胡子队长,说话简明扼要,磨砖的要求就是:木还本色,铁器放光。
这话听来,劭群感觉到有点像文化大革命。年代感的用词,年代感的用语,跟时代不太相符。就有些想笑。
后来胡子队长说的还有一句话,他也想笑。想起来,就想笑。
他们穿的八七式陆短袖,胡子队长要求短袖里边不能暴露内衣。里面的白色背心,黑色背心等,不能露出来,要露也是露里面的肉。
胡子队长把肉说成“rou”,劭群听了就很肉麻。怎么会是“rou〞,听起来怪怪的,说出来也怪怪的。
劭群的胶东老家,肉读“you”,吃肉叫作吃“you”。后来劭群自己琢磨出来了,“r”音一般都发“y”音。比如,褥子,“yu”子;热死了,“ye”死了。从小就这么学的,不知道为什么。
胡子队长嘴唇上的胡子,随着强调这个肉“rou”字脱口而出,胡子上下有节奏的翘动。劭群就想笑,但就是不敢笑,只能忍着。
人生所有的相遇都是安排的。
人生所有的经历都是设定的。
劭群对胡子队长的回忆,停留在刚入学新鲜好奇的美感之中,也隐约感受到了一种独特的力量,虽然短暂,虽不熟悉。
后来听别人聊起胡子队长,王胡子是有出处和来历的。因为他带的学员队都叫骡子队,也叫牲口队。
可想而知,如果人跟骡子和牲口能相提并论。
可以想象,劭群在初中的时候就曾经把体育生跟骡子相比。
他后来还真碰到一个学长,好像叫柳华生。学长毕业,他入学。真的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学长,不单单是他们这个学员队的骄傲,军事素质自然没得说。
磨砖在记忆中,回不去的年代。
磨砖在思念中,走不进的梦里。
磨砖还在今天,写不完的故事。
木还本色,铁器放光。
打磨地面,打磨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