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过年
过年是一切美好的象征。现在是家人团聚,对劭群儿时来讲,就是穿好的,吃好的,玩好的,一天开开心心,全都是好的,还有对更好的向往。
年三十上午,就开始家家户户贴对联,对联都是集市上买的,红底黑字。劭群看到哪些墨汁的文字总会有莫名的亲近和喜欢,总是羡慕和向往,好奇、喜欢、神秘、憧憬。刷对联的糨糊,是母亲用一个铁锅把面粉熬成的稀汤。成年男人先把往年的对联揭掉,再用刷子刷干净,看好位置再刷糨糊在外面贴对联,如果家中三年内有过世的人,不贴对联的,只贴一面黄纸,所以也就不必去拜年。
女人则在家里正间布设祭祀用的果品甜糕什么的,正间也就是现在的客厅。在正间通常摆一张大大的桌子,桌子上摆上各种形状的大馒头、年糕,苹果,糖,花生瓜子等,家里条件好的,还会摆放上香蕉和橘子。
劭群小时候吃的香蕉都是黑色的,又小又黑,从小时候直到他离开家乡,他一直认为香蕉就是黑色的。
桌子上还会摆上各种祭祀用的香,燃放的鞭炮,各类烧纸,黄色的,一卷一卷的,都是打好了的。
祭祀桌子的上方,贴墙挂着家里的家堂,长长的图文挂件,两边还配上花瓶的细长挂件。家堂的右侧是名字,无姓,左侧是某氏,无名。祖上过去的人,在家堂上都有显示。
劭群估算了一下,自己应该为第十七世。家里管家堂叫ying,至于这个字怎么写,劭群到目前为止也不知道。反正从小大人就叮嘱交代,过年的时候在ying前不能随便说话,不能挨打不能挨骂,要虔诚,要庄重。
年三十下午,同一族亲的要给祖先祭祀上坟,先统一到长子家会合,卷烟喝茶说话,孩子们可以放鞭炮,比新衣服,吃花生瓜子,吃糖。
通常下午两点左右,男人们出发了,未成年的男孩也要去,女人在家里忙活着晚上吃饭的饭菜。每当这时,劭群总是在他几个堂姐面前觉得自己有某一种使命,有一种英雄的感觉,跟随着大人出发。
到了祖坟,大人们忙着划圈,插香,摆纸,哥哥们扛起杆子,挂上鞭炮,劭群他们就会围着乱转乱跑,什么也干不了,什么都想干。放炮,上香,烧纸,磕头,洒酒,祭祖,请祖宗回家过年。这一切深深留在劭群心中,这一切不断出自劭群的口中,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望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年三十晚上,家家户户在家吃饺子,一年最重要的时刻,守夜过年。多少人,一生的念想,寄放于此。到了晚上十二点,父亲会带着劭群和他两个哥哥,到家门口放鞭炮迎财神。端着一碗母亲刚出锅的饺子,选一个位置,摆上饺子,插上香,放鞭炮,磕头,接财神。每次接完财神,饺子都要端回去,劭群每次都好奇的看一看,数一数,财神爷是不是吃了饺子。年三十晚上的饺子很有意义,大家都很谨慎,都很期待,一年里最神圣的时刻。
到了初一早上三四点钟的时候,大家就开始起床了,男丁要到同族姓的长子家里会和,开始拜年了。女人要在家里看家,放下门帘,不能露面。
每年过年劭群都想去大伯家放鞭炮,好像年年都去的晚,等去的时候鞭炮已经被其他族亲的堂兄弟放完了,只有失望和懊恼,看着满地的鞭炮纸屑,劭群一边捡拾那些没有响的一边想,明年我要早点来……偶尔有几年去的早了,还要等一下其他的堂兄堂弟,还是没有放上,等了半天还是遗憾和失望。
同一族亲会合的时候,劭群印象中,大伯会拿出一把弯刀切香肠。据说是新疆刀,又叫腿叉子,当年大伯闯新疆带回来的。大人们一边喝酒,一边吃着香肠,一边说着过去的往事。喝酒的杯子叫盅子,大概几钱一个,大人举起酒盅,“滋溜”一声,一饮而尽,豪爽而又享受,好多天增祥的往事就是从这一桌饭菜上说起的。
劭群还记得,当时大伯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懂事务。后来成长中这句不懂事务成了他们兄弟几个追忆往事的笑谈,再后来这句不懂事务成了劭群对人生唏嘘感叹的借用,事过境迁,物非人非,一句不懂事务,用在不同人身上,不同的人用,有不同的韵味。
就像如今,劭群与朋友聊起武曲星君怒骂孙悟空不知羞耻。现实中总是有很多人自以为是,摆不清自己的位置,定不准自己的人生,弄巧成拙,就像孙悟空一样,对武曲星君大喊我弼马温大人,贻笑大方。如今,劭群也在自己朋友圈中感叹,小时候看不懂西游记,不懂,不知羞耻。长大了极少看西游记,害臊,不知羞耻。人奋发向上,是因为羞耻之心,敬畏之心。人自甘堕落,是因为盲目自大,坐井观天。中华文化就是这么伟大,一句话,一个字,意境总是无穷无尽。
到了早上四五点钟就要拜年了,长辈们最前一排,青壮年次之,小孩子们最后一排。正间拜年的地方都会铺上麦草,大人起唱,一拜再拜三拜,小孩子们在后面连拜在闹,一边磕头一边用腿用屁股撞其他孩子,神圣庄重,天真无邪,勃勃生机,年画巨作。
天黑蒙蒙中,族人们出发了,扶老携幼,相遇问好,一句过年好代表了美好的一年,还有久不归乡的相遇跪拜,总有感慨万千,劭群当时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离开故土远走他乡的人,回不去的故乡,割舍不掉的乡愁,无处安放的灵魂。
过了年初三就要串门,开始走亲戚了。劭群家从小几乎没有亲戚来往,他反而特别渴望走亲戚。
有一次跟他堂兄弟一块去村东的一个邻村走亲戚,好像叫罗姑。母亲不让去,他偏要去,他也学着他的堂兄弟,拿着包袱包了一个大馒头就跟着去了。去的路上。经过了那个村的墓地,很多大坟地,有的坟头上还长着大树,劭群总是害怕这些。本来答应母亲,晚上应该回家,可是他又不敢自己一个人回,只好晚上睡在亲戚家。亲戚家一帮孩子认识的不认识的,睡在一个大炕上,大家谈天说地,小时候的天没有多远,小时候的地也没有多大,大家说的不亦乐乎,互相分享奇闻怪事,倒也是其乐融融,津津有味,非常难忘。这是劭群唯一一次成功的走亲戚,还是自己去的。
每年的初四五,大家要去李家铺子一个远房姥爷家拜年,那个时候劭群的哥哥国群和永群已经长大了,很少去了。每一次去,那个远房姥姥都会给劭群五毛钱,建群五毛钱,伟群五毛钱,作为磕头钱。一次,先给了建群和伟群各五毛钱,到了劭群这里钱不够了,只给了两毛五。劭群当时心里就不愿意,心想,他们是一家子,给一块,我也是一家子,怎么才给两毛五。后来那个远房姥姥又让劭群到院子里面用铁锹去铲鸡屎,干完活之后又给他补上了两毛五。包括后来劭群到李家铺子上学,在路上碰到了这个远房姥姥,劭群远远的就喊姥姥,这个远房姥姥假装不认识,反问劭群:你是雪刚?雪刚是李家铺子的一个傻子,精神不正常,整天牵着一条大狗,到处野跑,听大家说,他是因为名字起的太大了,没有压住,就疯了,历史上有薛刚反唐,一个大将军。也有说雪刚傻是因为小时候一声惊雷惊傻的,本来挺正常的。也有人说可能是长脑膜炎烧坏了脑壳,变成瓜娃子。他经常去沟里捡拾死猫懒狗吃,居然身体无恙!村里的千会经常利用他去挖厕所,雪刚两腿套上塑料袋,手拿一把带杆的大勺子跳入厕所池子干起来,累了千会给他灌上一茶碗白酒,然后继续加油干。冬季来临,雪刚去路边捡拾树枝树墩子,千会偶尔给他找个痴死也就是路边疯走的娘们,犒劳犒劳他,雪刚有时候见了他们这帮学生,也会一脸淫秽相做出一些下流的动作,左手套一个圈右手中指在里面抽动,也不知是谁教的,痴死在胶东话里就是傻子的意思。李家铺子亲戚家的遭遇,后来劭群告诉了母亲和大哥国群,引来的还是一顿怒骂,这一次,劭群反而感觉是在骂自己了,人都有羞耻之心。
母亲也曾经给劭群讲过,有一个村给孩子起了个名叫秋虎,秋虎是个状元,这个名字太大,那个孩子没有顶住,后来也疯了。
过年除了家人团聚,串门走亲戚,孩子们也有自己的快乐世界,那就是玩鞭炮,用火药放到自行车链条枪里,学电影上射击的动作。那捡来的好多鞭炮带芯捻子的连在一起,点着放。
还有搞恶作剧的,农村的大街,牛粪是到处可见的,男孩子们会把很多鞭炮连在一起,插到牛粪里,把芯捻子弄得长长的。然后派两三个男孩去招惹村里的女孩子,扮鬼脸,吐唾沫,或者笑骂。这个时候总有一两个花木兰式的女中豪杰挑头站出来,带着一群女孩子追打。派出去的男孩子有时候被追上暴揍一顿,大多时候能成功的把女孩子引到牛粪处,然后大家点燃鞭炮,给女孩子们的新衣服上蹦一身屎,最后女孩子们哭哭啼啼的,掩着脸扭扭捏捏跑回家,男孩子们哈哈大笑,回家等待的就是人家访来。
胶东半岛访来的方言意思是到你家讨个说法,是要赔礼道歉的,惹事的被揍一顿,讨要说法的,大多得到点小东西才会甘心离去。
孩子们的天性就是惹是生非,无知无畏,不知天高地厚。有一次劭群跟把兄弟的兄弟京山,还有其他孩子,在学校的一个煤堆处玩,大家把捡来的鞭炮凑一起插到煤堆里,点了之后,半天没响。京山跑过去查看情况,这个时候鞭炮突然响了,炸了京山一脸黑玫瑰,孩子们哈哈大笑。现在想来,细思极恐,细思极恐,万一炸到重要部位,后果不堪设想,多么的危险,好在当时没事。
现在想来,当时的成长环境,真的是有很多不确定不可预期的危险,围绕在身边。当后来劭群看到隐患险于明火、责任重于泰山,这句话的时候,总能回想起过去这个鞭炮突然爆炸的镜头,心头涌起一丝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