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旷”轻轻地将她抱起,安置到了床上。“婠漓”因为困倦,睡得极沉,竟不曾惊醒。
醒来后已经是深夜,她睁开眼睛,第一眼便看到了立于床前,静静沉思的“井旷”。
“婠漓”没有出声,就那样望着他,满面温柔,唇边含笑,心中温暖安稳,是她过往数百年间从未拥有的。
她不由自主地抚了抚自己的小腹,那里的小生命如今还触之不到,但母子两心相连,她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她犹自沉浸在幸福之中,但这小小的一个动作却令“井旷”察觉,转过身来看向她。
“醒了?”他问,眸底深沉,一眼看不到尽头。
“婠漓”撑着身起来,一头散开的长发流云一般倾泻,披了满身。“井旷”见状过来扶她,于是,二人就着那个姿势四目相对,脉脉含情。
不,含情的只有“婠漓”一个,此时她满心旖旎,却骤然发现对面那人的脸上殊无笑意,那深渊般的目光反射不出她眸中的神采飞扬,暗乌乌的,仿佛要将她吞噬一般。
“婠漓”一滞,心便没由来的凉了一半。
但她不愿破坏气氛,便想着将好消息告诉他,大概会博他一笑吧。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有事要说!”
二人异口同声,说完,彼此都愣了片刻。
“婠漓”还以为二人心有灵犀,心底重又熨帖起来,甚至还小小的悸动了一下,羞怯道:“你先说吧。”
“井旷”心事重重,竟没有发现她的表情变化,径直道:“冥海有异,父君急召我回去。”
“婠漓”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久久不发一言。
“井旷”将其解读为她在闹小情绪,其实他可以理解,异位而处,自问他也做不到毫无芥蒂。
尤其是想到幽海的累累尸骸和流遍水晶宫的鲜血,他愈发难安,不敢面对她之余不由又软了三分言语。
只因冥海的确危急,如今他才知道,当日父君传讯说是“海眼一事已有他法”,此言为虚,目的就是为了诓他回冥海,以便冥鲛将军率军对幽海进行屠戮。
暂且放下幽海的血债不提,冥海并未解决海眼之事,如今海水已长达一载未得到净化,水质恶化严重,冥海的水族已受其累。
偏偏祸连而起,冥海的一支旁系,便是空有一个“井氏”之名而早已被排斥出权利核心的井霰一族,不知怎的洞悉了海眼的秘辛,借机扯旗反叛,纠结大军攻打冥海。
如今冥海告急,特派人来寻少主回归抗敌。
“井旷”听了传讯,脸色阴晴不定。神界因与西方佛国毗邻,凡事爱讲个因果,如今冥海为海眼而屠了幽海,杀人害命无数却依旧不能得偿所愿,反倒自己也横遭兵祸,真是可笑。
但笑过了,他亦没奈何。他身为少主,实放不下自己的责任,况且,此间桩桩件件,即便是父君一念之差,可冥海子民何辜!
“你若是不愿与我一同回去,便留在此地,我派人多多护卫,再请沧杌婆婆来陪伴你,可好?”他一面说一面觑着她的神色。
“婠漓”对冥海图谋幽海海眼一事心有不快,但她尚不知水晶宫的惨剧,对冥海并无敌意,认真想了想,道:“我随你一道回去。”
“井旷”点了点头,心中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失落,他不愿她离开自己身边之心是真,毕竟她身怀海眼,此物仍是冥海势在必得之物,可以扭转此战的战局。
于公于私,她都是重中之重,他必须令她寸步不离,方可放心。
但带她回去,恐她要直面伤害的担忧亦令他有所迟疑。
事已至此,快刀斩乱麻,他只得转换了话题,问道:“你刚才欲告诉我何事?”
“婠漓”此时已没了先前雀跃的心情,自觉此时并不是要告诉他的好时候,便打定主意暂且不说。她的目光落在织机上,心思一晃,很快便想到了托词,于是笑道:“我今日去拜访了沧杌婆婆,同她学到了如何织锦,你看,这里的红藻如此漂亮,我本想用它们来织大婚所用的嫁衣。”
“井旷”听了半句,心思便不在其上了,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随口道:“冥海有三界之中,最好的水族织工,你何必劳心亲自动手,待回去之后,我定送给你一件完美无双的嫁衣,如何?”
“婠漓”撅起嘴,嗔道:“也不知君许诺的这嫁衣,我何时能收到。”
“井旷”愣了一愣,心中有事,没听出她这是在撒娇,只一本正经道:“待回到冥海,便令她们为你量体裁衣,精工绣制,莫急。”
“婠漓”虽然听出了其中的敷衍,但她此时仍沉浸在无与伦比的欢乐之中,对他宽和大度到了极致,闻言点了点头,雀跃着去收拾行李了。
而“井旷”,脸上的笑意倏然散去,眸中愈发深沉。
一日后,“井旷”携“婠漓”回归冥海,为胶着的战势带来了一线破局之机。
冥海水君大喜,他苦心孤诣,不惜屠戮幽海都想要得到之物,如今得来全不费工夫,如何能不洋洋自得。
大殿上,“婠漓”对着冥海水君及君后盈盈下拜,口中虽不好明称“舅姑”,心底,却是对他们极为亲切的。
说到底,她与“井旷”虽然曾经议婚,到底不曾落下婚约,他又抢了她的亲,却只给了一个“嫁衣”的承诺,若非她腹中有了二人的骨肉,她也心中彷徨,不知所托是否良人。
冥海君后看着阶下明丽活泼的女子,心中生喜,但她早知她必将成为冥海的牺牲品,再看向她的目光中,便多了几分悲悯。
这傻姑娘,被人卖了,还替人打算盘。
冥海君后为她叹惋,却无能为力。她亦是个可怜人,与水君的婚姻并非自愿,嫁入冥海之前本有心上人,却不得不被逼与他人好合,表面上享受着水族君后的尊位,却心中孤苦,夫君又对她没有多少怜爱之情。这许多年来,夫妻双方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从未交过心。
神族寿数远超陆上那些凡夫俗子,他们若是得不到一心人,尚且觉得度日如年,惆怅失意,更何况他们这些可见沧海桑田的神族!
所以,冥海君后过了上千年寡淡孤寂的岁月,除了儿女,了无慰藉。
但即便如此,儿女亦各有宿命,生于王族,从没有谁能一直承欢于膝下,她眼看着女儿们一个个为了冥海,联姻外族,山高水长,此生相见寥寥。儿子们镇守四方,独一个能留在身边的,却日日忙于公务,惦念着为父分忧,除了他在水晶宫中的日子可以晨昏定省,见一见,说几句话,却连一餐饭的功夫都多不出来陪陪自己。
如今,好不容易有一个一见便觉得亲近的儿媳人选,却还是一场空。
这样好的孩子,终究要沦为利益的牺牲品,不知她将来该如何自处。
唉!
这许多年来,为了不再重复尝到得到又失去的滋味,冥海君后已经学会了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寄予希望。对事如是,对人,亦如是。既然迟早要分别,那便开始的时候便不与其深交,以免日后心生依恋,断舍离的苦,吃下来太痛了。
于是,初相见,她便对“婠漓”不假辞色,眉峰连动都不曾一动,冰冷的如同凡人供在神台上的金漆泥塑。
“婠漓”对此颇有些难过,并且浮想联翩,以为是自己这与别人有过婚约的新娘入不得她的眼。在水晶宫中住下之后,为此忐忑了许久。
后来,“井旷”领军出征,常常多日都见不到一面。她在宫中长日无聊,便重新摆上了织机,理了红藻一点点纺织。
“井旷”倒是记得自己的承诺,命冥海最好的织工为她量体裁衣,做了一套三界之中,任何一个女子见了都会赞叹、都会心向往之的嫁衣,亲自送到了她的寝殿中,并且再次承诺,会寻到海洋之中最瑰丽的红珊瑚来为她打造首饰,以匹配这套嫁衣。
“婠漓”知道这是托词,却体谅他征战辛苦,不曾多说什么,便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寝殿里,纺线织布,从不过多要求。
如此过了数月,侍候她的冥海侍女都以为她纯善可欺,渐渐惫懒,虽不曾苛待,到底轻忽了许多。“婠漓”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却因为附中胎儿,整个人并不显得萎靡,反而时常抚着刚刚显怀的肚腹,与那个不曾谋面的孩子说话。
后来,冥海君后意外得知了她的处境,心中一腔怜惜之情再也压抑不住,不但亲自驾临她的寝殿,狠狠惩处了那些侍女,还打算好生安抚安抚她。
谁知,这一去,竟如晴天霹雳,惊得君后掉了手中的水晶折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