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信很明显不是写给秦小妹,也不是写给方桂华的,而是写给已经入土为安,头七都过了的吴洪斌的。
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秦小妹也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去他坟头念给他听。
她将信折好重新塞回信封里,准备带回去交给大队长处理。
吴洪斌死于病症和虚弱,死因是毋庸置疑的,大队长肯定早把他的死讯上报了,这封信估计是他的家人在得知他死讯前寄过来的。
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癖好,再加上认识的字也不多,秦小妹匆匆扫了一眼,只是在看见卫娴熟悉的名字时,多看了几眼那一段。
因为投机倒把被管委会的同志捉住以后,卫娴就被下放到农场改造去了。
她在那里认识了吴洪斌的哥哥并且结婚,信上说现在他们一家已经都回到了家乡,等着社区分配工作,叫吴洪斌也赶快回来相聚。
信上还说家里经济拮据,没办法寄钱给吴洪斌做路费,叫他先和别人借钱坐车回来,之后一家人再想办法还债。
由此可见,这辈子被改变的不仅仅只有吴洪斌的人生,他的家人回到城里后生活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知道他们过得不好,秦小妹就放心了。
或许是她脸色变得太快,方桂华还有些没回过劲儿来。
“卫……卫娴?是咱们认识的那个卫知青吗?她怎么会和吴知青的哥哥结婚呢?”
“这有啥奇怪的?农场那地方,你以为跟生产队一样日子好过呀?她一个女同志,又是犯事儿才过去的,一个人熬不住也正常。”
到底和这时代的女性思想不一样,卫娴并没有和其他女知青一样选择嫁给当地人,而是嫁给了她认为总有一天会回到城里的吴洪斌的哥哥。
倒让她赌对了一把,真从大西北回了城。
虽说没有工作,城里的生活也一样不轻松,但好歹是从繁重的农事中解脱了,也算是求仁得仁。
这辈子两人应当扯不上关系了,秦小妹这样想着,拿起了别的信件。
毕竟吴洪斌都死了,他的家人也不可能短时间里发迹,钱多到用不完,举家过来迁坟。
只要不在自己面前蹦跶、恶心人,秦小妹才不会管她嫁给谁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又分别拆开了刘亚琴、洪燕燕和赵芬兰写给自己的信,秦小妹津津有味地看了一遍后才将信递给方桂华。
她认识的字不多,勉强能读懂意思,但还需要桂华帮忙念一遍给她听,才能保险。
可方桂华看完信后却不同于秦小妹的激动,反而有些唏嘘。
叹了口气才道:“这知青大回城……事倒是好事,可咋好像跟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关系不大似的,该不好过的还是不好过。
听亚琴她们说,几个人一回去就成了待业青年,家里也着急,刚下火车就到社区去报告过了,可工作的事情谁也说不好。
快的话两三个月,慢的话一年到头也没个信儿,唉···没有关系没有门路,到哪儿都是熬着过。”
她这话倒没说错,悲是悲观了点儿,但却真实的叫人绝望。
从前就是因为城市人口多,工作岗位少,再加上工作岗位实行终身雇佣式,一个萝卜一个坑,负荷太大,这才将人送来上山下乡卖力气。
当时的红标语写的就是“我们也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下乡插队确实解决了一部分人的吃饭问题。
可如今问题还没有解决,大批待业青年又回到城市,眼下的工作,只会比以前更抢手。
气氛突然有些沉重,其实秦小妹知道的很多都没敢说,怕吓着方桂华。
她是已经经历过一次的人,知道大批的待业青年滞留城市,整日闲散无事会发生什么。
到时候犯罪率激增是一个,更可怕的是灰色产业链形成后,对老弱妇孺的压迫。
没有工作,没有土地,为了活命,男人只能出卖力气小偷小摸,女人则是出卖身体沦为娼妓。
老人小孩仗着自身优势天生使人弱防,专干碰瓷、讹人,拐带买卖妇女。
这几乎是必然性的,一定会有人出于主动或被动,走向这些道路。
好在这样的情况也不会维持太久,虽然是不幸中的万幸,等小商贩、个体户不再被称为投机倒把,这种情况就会好上许多。
虽然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工作单位的个体户还是会被人看不起,觉得他们丢脸、自甘堕落,但也确实的解决了吃饭难的问题,提供了更多工作的可能性。
再加上紧接着到来的严打行动,社会在动荡了一段时间后很快又归于平静,直到下岗潮的到来。
回忆上辈子,这短短的十几年里,动荡似乎一直在发生,没有经历过的人光看数据只会把这当成是变革所必须要经历的阵痛。
只有如秦小妹这般,真实生活在这个年代的小人物,才会真正深刻的体会到做人的不易。
见方桂华始终紧皱着眉头不言语,秦小妹轻声宽慰她。
“平安到家就好,工作啥的,总会有办法的嘛~”
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并没有起到什么实际性的效果,不过自我安慰而已。
不过方桂华还是松了眉头,她也知道隔着这么远,自己这边就是急死也帮不上忙,更何况……
“也是···她们总归还能回家和家人在一起,她们的家人也不嫌弃她们是待业青年,只这一点,就比我强多了···”
后知后觉才注意到方桂华手里的信纸,秦小妹一愣,“你家里又给你来信了?他们催你回去?”
“这倒不是。”方桂华轻轻的摇了摇头,苦笑道:“刚不是说了嘛~亚琴她们的家人不嫌弃她们是待业青年,可我的家人却不这么想,我在这庄上至少还能上工挣人口粮吃,回去城里就是个吃闲饭的,他们咋可能催我回去?”
再说了,方桂华早就跟家里说过,自己是要留在生产队结婚生子扎下根来的,甭管他们愿不愿意,反正她是心已决,不会改变了。
“那···那他们写信给你是?”秦小妹不想谈论桂华的伤心事,可她这人闷得很,不主动问她,她就不提。
总把事儿憋在心里,好好的人都要憋坏了。
如今在生产队里方桂华只和秦小妹一人好,因此无意识的越发依赖她,听她这么说也没觉得自己被冒犯,只是轻轻扯了扯嘴角,将信纸叠好放在信封里。
故作轻松道:“还能因为啥事?写信来无非又是告诉我家里日子难过,工厂效益不好,断粮了活不下去了呗。”
说着说着,方桂华突然顿了顿,原来是秦小妹轻轻揽过她的肩膀,温声细语的对她说:“不理他们,说啥日子过得难,谁又过得不难呢?
你就一双手,照他们那个要法,干脆把你活吃了吧!”
日常寄过去的就已经是牙缝里抠出来的了,如今知青点也没了,方桂华在这庄上又举目无亲,还得给自己准备结婚嫁人的东西,其中辛苦只有自己知道,实在是···
或许也是想到了自己的难处,方桂华突然哽咽了一下,哭了起来。
“他们···他们要我把彩礼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