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先是无声地笑,然后才笑出了一点声音,低低的。然后她脸颊往右一偏,脱离了女子温暖的掌心,抬头直视着黄槿。
她和莫青璃一样,笑起来眼角是微微上挑的,民间俗称勾魂眼的模样,很是好看,而且也时常笑,眉眼弯弯,就像是初春的太阳,温暖却不灼热。
吹面不寒杨柳风。
可黄槿从未见她现在这样凉薄的笑意,连城抱臂而立,目光有些轻浮的打量了一番盛装打扮的黄槿,唇角轻轻一勾,说道:“你是凭什么觉得我会一直等你?”
“没错,我的确曾经为你做了一些现在看起来很不值得的事,我曾经以为那是喜欢,我渴望靠近你,我渴望得到你,你越抗拒我,我就越是想得到你。时日久了,我开始明白自己不过是一时的好胜心,我只是太无聊了,想找点乐趣。”
黄槿脸色血色渐渐褪下去,“乐趣?你纠缠我那么久,只不过是打发时间?”
“不然你以为?没认识你之前,我除了义父和蛊虫,只有去卿云阁跳舞一件事,无趣得很。自从遇到你以后,我的生活精彩了许多,合该多谢你才是。”
“所以你这些日子刻意疏远我,是……厌烦我了么?”黄槿觉得她唇角的笑容刺眼得很,却仍旧不肯把视线移开,琥珀色的瞳仁固执地盯着连城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连城心里的防线就要溃不成军。
她指甲狠狠掐进肉里,说出了她此生最大的一个谎言,“谈不上厌烦,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
“我不信。”
连城凑近她,近得像是要亲吻她,睫毛轻颤着,而嘴角笑容残忍:“我说,我连城,从来没有,喜欢过,你黄槿。听清楚了?”
黄槿两手撑在石桌上,微微后仰,而面前的女子前倾着压在她身上,正打算离开。
黄槿对她刚才连城说的话充耳不闻,一把揽住对方的腰,欺身吻了上去,她毫无经验,冲动之下几乎是笨拙的厮磨啃咬着连城的唇,她横冲直撞,就像她的刀,执拗着一往无前。
连城闭上了眼,承受着这个算不上温柔的吻,只要是她给她的,她什么都可以承受。
可是……
你为什么这么晚……
一行清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滑下,打湿了鬓角。
黄槿缓缓的放开了她,“对不起。”
连城转头便走,甚至没有吝啬她一个眼神。
黄槿在身后大声喊她:“连城!”
没人回头。
“我喜欢你,这次换我来追你好不好?”
——阿槿,你忘了我说的么?今生今世,上山下海,你到哪里,我便跟你到哪里。
“今生今世,上山下海,你到哪里,我便跟你到哪里。”
连城白色的背影笔直,仿佛不为所动,在月光下渐行渐远。
房门被人带上,连城背靠着房门,泪水从蒙着双眼的手底溢出,顺着脸颊大滴大滴落下,下唇被咬出深深血印。
半晌,她放下手,露出个温柔至极的笑容,对着面前的黑暗轻声回答:好。
然后她收敛了所有情绪,掌了灯,背对着铜镜将身上的衣衫褪至腰部,一道道细密的黑线在她雪白的肌肤上蔓延,张牙舞爪,像是索魂厉鬼。
连城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背部,合上了衣襟。
莫青璃从昏睡中醒来,第一时间便赶去了钟离珞的房间,连城也在里面。
“现在是第几天?”莫青璃问。
仿佛昨夜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连城精神饱满,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笑容,答:“第七天了。”
“嗯。”
莫青璃在床沿坐下来,双手执起钟离珞冰冷僵硬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蹭了蹭,然后轻轻阖上了眼睛。
神情安静得近乎虔诚。
连城眼圈又红了,她忙睁大眼睛望着房梁。
贴在脸上的手指颤了一下,动作很小,但莫青璃还是感觉到了,她放下钟离珞的手,搭在锦被外面。
莫青璃抬手捂住嘴,重重咳嗽了几声。
钟离珞中指微抬,浓如蝶翼的睫毛剧烈的颤动起来。
莫青璃:“我们去隔壁房间。”
连城:“好。”
房门被轻轻掩上,莫青璃放下手,掌心裹了一摊暗红的血迹,她取出手绢,先擦了嘴角,再去擦拭掌心。
“连城,你给我检查过身体了吧?”
连城忙点头,道:“你……你挺好的,没什么大碍,调养一阵子就好了,我回头给你开个方子,你只要……”
她不会说谎,话还没说完眼眶就蓄满了泪水。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你就直说吧,”莫青璃看着她,褐色眼睛里似有林间清晨弥漫的薄雾,她声音温软地问:“我还能活多久?”
等待的过程远远比结果更令人恐惧,历来如此。
门外站着的白色身影也僵在原地。
听不到有人呼吸。
“三个月。”连城说。
莫青璃反而笑了,“比我预测的要长一些,我还以为只有一个月。”
连城的泪水夺眶而出。
莫青璃终于垂下头,弯下腰慢慢蹲在了地上,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连城,我没事,你……去看看她。”
连城一扭头,窗纸上映着的影子早已不见了,她抹了一把眼泪,追了出去。
钟离珞刚醒,身体还虚弱得很,走不了多远,可连城把院里院外找了个遍,愣是没找到人,最后才想起来问影楼留下来的影卫,才知道钟离珞往湖边去了。
连城忙赶过去,看见沿途一片狼藉,像是有人发狂席卷过,更加笃定了钟离珞的去路。
湖水宁静,波澜不兴。
人跟到这里,就不见了。
连城绕着湖找了一整圈,都没找到,正想着她是不是去了别的地方,却听见“哗啦”一声水响,一个人影从湖底钻了出来。
浑身湿透,湿淋淋的长发凌乱而紧紧贴在脸上、脖颈上,嘴唇青紫,不住地发着抖,胸口隐隐沁出血迹来。
她像是感觉不到疼,感觉不到冷,神情寂定,无喜无悲。
连城试探着喊她:“钟离?”
钟离珞道:“我很好。”
这样还好?那就是见鬼了。
连城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钟离珞问道:“她到底是什么病?可有……可有医治之法?”
许是太冷,她的声音有着难以抑制的颤。
后面那句是废话,若有医治之法,莫青璃不会是那副样子,连城也不会动不动就落泪,问题就是她救不了她,非但是她,连诀这三天也来过,对莫青璃的情况亦是束手无策。
而且连城几乎可以确定,这世上没人能救得了她,连病因都没有,如何找到医治之法。
“她五脏正在慢慢衰弱,是由心脏衰竭引起的其他器官衰竭,无力回天。说来很奇怪,她早有心疾,却一直被抑制住没有怎么犯过,所以直到现在才能检查出来。我猜是她内心的魔性压制了心疾,每次她发狂的时候杀人,一部分透支着生命,而另一部分又极大地挖掘了自身的潜能,将这病压了下去。两者此起彼伏,却匪夷所思的达到了一个平衡的状态。”
钟离珞静静地看着她,忽然陷入魔怔似的问:“如若再激发她的魔性,让她不断的杀人,她是不是能活得更久一点?”
连城吃了一惊,道:“你疯了,她不会答应的。”
钟离珞自语道:“行尸走肉的活,和安安静静的死,你选哪一个?你一定会选安静的死去吧。”
连城听到了她的话,心狠狠一抽,然而话语直白而残忍,她哑着嗓子道:“她不能……安静的走,心疾会不断地折磨着她,白日万蚁蚀心,夜里剥皮抽骨,她会慢慢地失去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五感尽失之后,在无尽的痛苦和黑暗里死去。”
——如果不是当时被锁住四肢,我可能会控制不住地将自己的皮都扒下来。
钟离珞怔在原地,眼神迷茫的望着她,然后才缓缓流露出难以言喻的痛楚神色。想起两人连日来苦苦在生死之间挣扎,到头来终成泡影,再也忍耐不住,突然张开双臂,直挺挺向后倒了下去。
许多被长久的岁月尘封的记忆在这时被一一打开,那些在轮回中被刻意遗忘掉的东西像是终于寻到了归宿,齐齐涌进来,无头无尾的串成了一张天罗地网,紧紧箍住她的三魂七魄。前世今生,两世一百二十余年,千影、玉溪川、沈青、子书赤、僧无大师、莫青璃……无数张面孔从她眼前闪过。
——施主,你来路坎坷,极易陷入偏执而不自知。贫僧送你一句话,当引以为戒: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拨云见日,得而复失。顺其自然,凡事切莫强求。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我妹妹死了,他们却都好端端的活着!
——我就是要他子书家世世代代受心疾之苦,白日万蚁蚀心,夜里剥皮抽骨,我要他们永生永世,永远不得善终!
连城以前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的泪水。
拨云见日,得而复失。
“是我……自作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