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值盛夏。
当白日照到这长街上,这一条街静静的像在作午睡,甚么地方柳树桐树上有新蝉单纯而又倦人的声音,许多小小的屋子里,屋子外,追逐打闹的孩子们相继安静了下来,皆爬到凉席上,或伏在母亲身上睡着了。
一座小小的城镇,有一条安然的长街。
风摇树动,窗外的桐树摇摇的树身,向天直矗,狭长叶片扬条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银光。
我百无聊赖的趴在桌上,天气太热,望着桌上的茶点一点食欲也没有,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微微眯起了眼。
这是一座客栈,再普通不过的客栈。
几张老桌,十数把椅。
唯一支撑着人们不睡过去的,就是堂前正唾沫飞溅的说书人。
一身青布长衫,两撇乌黑短胡。
“众位客官可知道最近这天下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是甚么?”
堂下有好事者答:“那自然是钟离老丞相告老还乡一事了,而且三个儿子也统统卸去官职,自此不问朝政。”
“这位相公说得对,俗话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大晋开国百年,至钟离丞相已是四世,急流勇退谓之知机,自此皇权最盛。”说书人醒木一拍,接着道:“不过今日小人要说的可是十六年前左相请辞、靖王平反一事……”
我翻了个白眼,对身旁坐着的女子道:“拜托,这两件事隔了十六年,中间有一点联系没有,这样转折会不会太突兀啊?”
正巧,说书先生停了下来,喝口茶准备润润嗓子,大讲特讲,盛夏时日大家都懒得说话,整间客栈万籁俱寂,于是我这声抱怨显得格外清晰。
老先生翘起来的胡子僵住了,上面还沾着一片湿湿的茶叶。
身旁的女子嘴角抽了抽,坐得离我远了一些,避之唯恐不及。
我站起身向众人抱个拳,连说对不住对不住,老先生继续。
说书先生把胡子上的茶叶拈下来,继续道:“说到这里必须解释一下靖王何许人也,靖王,子书晏。继开国君主子书赤之后第二个神话,晋世子子书赤杀伐天下,建立大晋,一统中原,安定百年后,朝政稳定,边缘小国却开始联合起来频频侵犯,子书晏奉皇命征战四方,百战百胜,时人称为‘战神’。”
二十二年前,靖王府以意图谋反一罪满门抄斩,七年后,终于沉冤昭雪,当年之事不过是先皇听信佞臣谗言,白白使得王府三十七口亡于刀下。
桌上一壶凉茶已经喝尽。
只听得说书人醒木一声收,提高了声调,似是到了尾声:“你待怎么着,这长安王莫青璃正巧是靖王爷当年收的义子,踏入仕途正是为王爷平反而来。”
我说:“不是义子,是遗女。”
旁边女子秀眉拧了拧。
说书先生叹了口气:“他年纪轻轻,机心如此,若是留在朝堂,恐怕会是第二个左相,国之栋梁啊,不过,莫青璃志不在此,很快与右相千金隐居世外,自此不见影踪。”
我凑过去,低声笑道:“没隐居,现在她们俩还在江湖上蹦跶。”
“砰”的一声响,她手里的茶杯重重磕在桌上,旁边几桌的客人都望着看过来,我嘴角弧度咧得越来越大,就是没有笑出声,反正也不怕她看见。
想也是,若是你听一段故事,你不知道那是假的,津津有味的听下去,假的也成了真的。若是有个人时不时在旁边打扰你,说“这里是假的”、“那里也是假的”,不管真假,故事总归听不下去。
我是故意惹她生气的,这人惧热得很,我跟了她这些时日,只要坐下来,胳膊上一直敷着冰袋,一天半句话也不说,旅途漫漫,没有个人说话,无聊得很。
“信不信我给你下药,毒哑你的嘴?”
我:“……”
谁告诉我自己是大夫,医者仁心的!
“白日天热,今晚入夜之后后院凉亭,你在那等我,把你知道的故事说给我听。”她坐下来,把冰袋重新敷好,让小二续了壶凉茶。
我:“……”
玩火自焚,把自己坑进去了。
……
夏日天长,很久才入夜。我提着一壶陈年花雕忐忑地去后院凉亭找她,假装自己根本没有心存杂念,只是为了赴约而已,至于带酒,只是因为说故事嘛,总是要来些酒助兴。
月夜皎洁,她坐在凉亭的石凳上乘凉,石桌上布了三两酒具,是在自斟自饮。我蹭过去,把提来的花雕轻轻放在一旁,坐在她对面:“来了许久?”
她摇头,淡道:“刚到,开始罢。”
我提了提她壶中的酒,晃了晃,空了大半,看来她对听故事执着的很,我跟着她数日,从不曾见她对甚么有兴趣,当然,也可能是天气燥热,她又惧热,没有那个心情。
心里正琢磨着从哪里开始,对面的女子已经在催促:“故事!”
凉亭周围被老板娘种满了木槿花,大片大片沐浴在月光之下,由白渐红,一路漫开,像云里裹了烟霞,我抬眸看着初音,眉目清秀难得好看的一张脸,双眸乌黑却无神,许久不曾言语。
我替她和自己一人斟了一盏酒,缓慢开口:“这是一个很长……”
时光微凉,那一场远去的往事被春水浸泡,秋风吹拂,早已洗去铅华,清绝明净。以为历经人生匆匆聚散,尝过尘世种种烟火,应该承担岁月带给我们的沧桑。可流年分明安然无恙,而山石草木是这样毫发无伤。只是曾经许过地老天荒的城,在细雨中越发地清瘦单薄。青梅煎好的茶水,还是当年的味道;而我们等候的人,不会再来。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身边的人和事,或生离,或死别,或江湖两忘。
而我终于明白,原来逍遥,只得半生。
她嘴里含着酒,偏头含糊了一声:“嗯?”
“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