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这一次出使,九月出发,回到京师已然是翌年三月。
这七个月里,草原风云变幻,京师也早已换过了另外一番气象。
虽说京师春寒,三月距离真正的春天还有些时日,可是远远近近的柳树还是早早地覆上了一层新绿,抬眼望去宛若浅碧色的淡雾轻烟。
内书库里,吉祥抚着已经圆滚起来的肚子,抬眼望那一层柳烟,不觉惆怅。
身上这颗球已然越长越大,快要遮掩不住了。先前天寒,凭着厚重的冬衣,还可遮掩说是心宽体胖;可是眼见柳树成烟,春已渐至,身上的衣裳必定越减越少,便再难遮住这肚子犬。
且她隶属女官六局一司,每个季节的衣裳都是按着品级有着严格规定的。平素她可以躲在内书库里不见人,可是马上这就又要新的一轮量体裁衣,到时候她可怎么办?
更何况这一路走来,在女官局里上上下下得罪过不少人。若她们趁机拿捏,她又该如何应对踺?
越想越心烦,她便又一次萌生了想要拿掉这孩子的念想。
这个孽种,本来就是狗皇帝的,她早就应该拿掉,怎么能留他至今?!
她一狠心一咬牙,便又爬上了书架旁的梯子。那木梯足有两层楼高,为了能够到高高的书架。她狠心立在梯子顶上,手扶着肚子,垂眸看向地面——
这么一跳,便一了百了。
可是不知道是会不是母子连心,还是那个孩子不甘心这么还没出生就夭折,于是就在吉祥咬牙横心就要跳的当儿……她的肚子,忽地动了起来。
动的很急,已经不像是从前那种若有似无的微微一动,而仿佛是小拳头小脚丫都袭了上来,一二三四不停地推着她的肚皮。
吉祥呆住,垂首望着自己的肚子,一时不知该做何样的反应。
最后,还是缓缓地将手贴上了肚皮……他动得好凶啊,这么贴着肚皮便都能感受到里面凸出来的小小轮廓。左边这个小小的圆球,是拳头;右侧这个长长的凸起,是脚丫……
他在她的肚子里,第一次完整地以人的形状表现出来,不再只是一个安静的球,而是一个——相伴而生的鲜活的生命。
吉祥的泪便一下子滑落了下来。
尽管从不甘心对自己承认,可是她还是——不忍心啊。
否则又怎么会将他养到这么大,怎么没在刚刚发现他的时候就摔掉了他!
她这一生……从五岁失去爹娘族人,就只剩下一个司夜染,后来只剩下一个废后。可是他们却终究一个一个地都离她远去。她以为她在这个世上已经孤身一人,再也没有了亲人,却不成想这个小东西竟然悄无声息地来了。
每每夜半,她搂着自己的肚子,都能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心安。
这个世上,终于不再只是她,一个人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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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此时,外头一阵喧嚷。
司籍带了几个女官进来。
仰头见吉祥正站在梯子上,便冷哼一声:“我说吉祥姑娘,给姑娘量量体做身儿新衣裳,怎么就那么难啊?话说一听做新衣裳,谁不上赶着的去,都怕被落下;怎么就姑娘三催四请都不肯露面?”
吉祥站在梯子顶端没动。她明白,倘若下了梯子,她的肚子怕是就瞒不过司籍了。
因为两个尚仪薛风和郭珍之间的斗法,司籍是郭珍的人,于是上次她不小心算是得罪过这位顶头上司。司籍还愁拿捏不到把柄呢,若是发现她的身子,如何能饶得了她!
她便立在梯子上不动,特地背过身去,用高度挡住肚子。
司籍手下的两个典籍便看不过去了,指着她斥责:“小小女史,见了本司官长,竟然敢不下来见礼?叫司籍大人站在梯子下与你说话,你高高在上,这成何体统?!”
吉祥悄然吸气:“司籍大人宽宥。只因这书架上的一套书正整理道一半,若这么就下来,书籍怕就散了。卑职自然不敢怠慢司籍大人,只是这些书都是呈送皇上御览的,卑职就更不敢有半点疏忽,大人说不是么?”
“你少拿皇上来压本官!”司籍一听便更气:“你当你自己是谁?不过是这内书库里一个小小的女史,还轮不到你动不动就搬出皇上来压服本官。本官说句实在话,就连本官身居司籍之位,都没多少机会面见皇上,就凭你一个小小女史,你又有什么资格?“
吉祥只有一片冷笑。
若是说出她跟皇上的关联来,还不吓死司籍!
只是……算了,她自己也丝毫不以与皇上的关系为荣,反倒以为耻,她宁愿少一个人知晓。
可是她却绝不容司籍这般在她面前趾高气扬。
她便轻笑一声,缓缓从梯子上走下来。桌上背着茶壶茶杯,她亲自给三个人倒了茶,一一奉上:“卑职知罪了,司籍与两位典籍大人请用茶。”
典籍冷笑:“你这里的粗茶,司籍大人如何喝得下!”
吉祥倒是一笑:“这茶倒是从前太后赏的呢,卑职一直没舍得喝,今儿才拿出来。司籍和典籍大人自然是见惯了好的,不过太后的茶却也值得尝尝,不是么?”
司籍和典籍这才面色一变。
这个丫头来女官局之前,的确听说过曾经跟太后宫里过从甚密。司籍甚至亲眼瞧见过,有一回这丫头从清宁宫里出来,都是太后跟前的知秋嬷嬷亲自送出来的。如此说来,太后赏两包茶叶当属不假。
司籍便盯了两个典籍一眼,三人默默将茶喝了。
吉祥眼睁睁瞧着她们三个喝完了茶,这才缓缓微笑起来。
她们喝下了茶,便是已经连她的虫儿一并喝下了呢。
吉祥在心里悄然说:好虫儿,乖虫儿,今晚上好好替我惩治惩治这几个J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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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了茶,典籍忽地上下盯着吉祥的肚子。又绕了两个圈儿,忽地说:“司籍大人,您瞧瞧这个女史怎么腰腹圆成了这个模样?”
司籍闻言微微一怔。
脑海中不是没曾转过皇上的影子——可却随即否定。
绝对不可能是皇上,若是皇上的话,贵妃娘娘岂能容这样的事发生,这个吉祥如何还能活下来?
司籍便拍手一声冷笑:“啊哈!本官倒是听说,你平素与几个小太监过从甚密——难不成是净身没净干净,让你有了孽种不成?!”
司籍说着吩咐:“来呀,将她给我按住了,本官要亲自查验她是否有了不干净的东西!”
两个典籍奔上来,吉祥急忙想要策动虫儿。
可是无论怎么凭意念催动,身子里竟然全无半分动静——甚至,那三个人也没有半点反应。
这是怎么了?
虫儿呢,她的虫儿呢?
她不由得恐惧起来。难道说她怀了身子,于是血液有一大半供给那个胎儿去,身子里的蛊王便没有了足够的吃食,所以才能力不足了么?
见她满脸惊惧,典籍等人并不知道她是担心虫儿失效,便都冷笑着扑上来,一左一右压住她。
吉祥上回已经被她们整治过一回了,她实则并不怕她们。可是此时,她却下意识想要护住自己的肚子。
司籍便看得更得意,便吩咐,“撩开她的衣裙,叫本官来好好验验!”
司籍那双冰凉的手,便抚上了吉祥的肚子。肚子里的孩子仿佛感受到了危险,便又激烈地踢蹬了起来!
如此一来,便什么都瞒不住了!
司籍一声冷笑:“啊哈,原来果然是怀了个活物!来呀,奏报宫正司,问她的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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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门外一声轻轻咳嗽。一声尖细又阴凉的笑声穿了进来。
“这内书库一向安静,今儿怎么这么热闹啊?倒不知是来了什么贵客哪?”
这样标志性的声音,叫司籍和典籍都是微微一惊,一同向门外望去。
只见年轻的内官,身穿碧绿蟒袍,手持纯白廛尾走了进来。年轻的脸上满是微笑,可是那双眼睛却是森冷怖人。
宫里的内官自然也分三六九等。听上去司礼监、御马监的最不好惹,可是事实上真正头一等的,是御前的人。
于是御前那几个人,宫里上下谁不认得呢?
司籍和典籍连忙松手,上前施礼:“哎哟,这不是乾清宫的包公公嘛。”
来人正是大包子。
七个月,他也一步一步地擢升,此时已然是乾清宫的少监之位。张敏年岁大了,许多张敏从前亲自伺候的活儿,现在都交给他干了。这上上下下的人都明白,一旦张敏告老还乡,或者是突然就那么死了,那皇上身边最要紧的那个职位,必定是这个包良的。
司籍正六品,典籍正八品,于是大包子也朝她们三人拱了拱手:“哎哟,原来是司籍司的几位大人。”他目光随即掠向吉祥:“倒不知道吉祥女太史,今儿是犯了什么错,要让几位大人动用私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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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赶集似的一个一个来了~生命亦有轮回,有往生,亦有新生,生生不息。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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