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抄人少的路回的蘅芜苑。
她的心绪波动很大。
小的时候,祖父和父亲都还在,生意做得很大,家里家外一片豪奢。
身为金陵豪门的嫡出大小姐,她倒也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
后来祖父去了,家里境况开始下落。
父亲总是感叹,说是老的一辈儿刚去,京中那些人情关系便开始寡淡下来,以前根本不用费力就能到手的差事,如今也要求人了……
父亲每遇不顺,便会在家中嗟叹,有时埋怨过甚,母亲也会与他顶几句。
从父母的交谈之中,年幼却聪慧的宝钗察觉到家里困境起始的原因。
原来并非祖父那一辈的交情寡淡,而是,从祖父开始,便是已经在透支更老一辈的交情了。
曾祖虽然贵为太祖身边的红人,一品大臣,但是祖父却是不在朝中做官的,只是借着曾祖的光,领了宫里内帑的差事,富贵不鲜。
祖父在的时候,不论朝廷宫中,看在曾祖的份上,都会给几分颜面。
但是这一份颜面,自曾祖、祖父两代,也就差不多到头了,除了那份铁饭碗般的内帑皇商的差事,别的东西已经很难再传递到父亲的身上。
没两年,父亲病故,家中情势更是急转而下。
哥哥尚且乖张懵懂,自己又是女儿之身,家族所有的重担都落到母亲一人身上……
幸而宝钗早慧且懂事,很早便有心帮助父母亲分忧解难。
观摩母亲处理家中内外之事,主动学习看账册。
账册之物名目繁多,其中细理复杂且无聊,难为小小年纪的宝钗不但能看懂看透,还能根据其中义理,追本溯源,纠察出其中不合理之处,令薛父薛母大为赞赏。
宝钗心下便甚为欢喜。
后来薛父与薛母计议,言宝钗容貌过人,守礼大方,又熟读诗书,若是送其入宫,将来成为贵人,或许可挽家族倾颓之势。
自此以后,宝钗便知道自己的使命,从此以更高的行为、处事准则来要求自己。
父亲去后,家族内外群狼环视,母亲一人实在难以支撑偌大的家业,便想要借着送她待选的机会,入京投靠姨妈姨爹。
巧合的是很快她们就收到姨妈要送表弟南下治病的消息……
刚开始见到这位表弟的时候,虽然也觉得他生的文弱清秀,看起来是个读书知礼的人,有大家公子的风范,与她哥哥大相迥异,但也只是把他当做一名较为优秀的大家族子弟。甚至在察觉其对她表现出亲近和好感之意的时候,她也并没有太过于在意。
她知道,选秀入宫,成为贵人才是她的宿命。
天不遂人愿。
现实总是很残酷的,因为初入京师不通门路,那些领职的内官甚至连她的面都没有见上就将她的名帖驳了下来。
母亲宽慰她,说她才十三岁,再过三年还有一次机会。
但是母亲不知道,她心中其实并没有多伤心。
经历一次失败,让她更加清楚的认识到一个家族的没落,对家族中的人影响有多么大。
若是曾祖甚至是祖父还在,那些内官何至于如此冷落她薛家?
若是家族中尚且有人在朝中做正官,也不至于此。
长了两岁,见识了更多的世情冷暖,宝钗比以前更加理智,她知道,没有一个强大家族的支撑,她的入宫之路,注定是要披荆斩棘,若要想再进一步成为贵人,更是困难重重,甚至攸关生死。
如此巨大的挑战,对一个才刚十三,初入豆蔻年华的少女来说,太沉重了。
就在那时,一件突如其来的事让母亲改变了主意。
姨妈家要为贤德妃(届时元春尚未晋位贵妃)修建行宫,尚有二十万银子的缺口。
家里虽然不比从前,但是数十年积累下来,家资甚厚。
二十万银子家中不缺,何况,姨妈还以联姻为筹码,并划下抵押、立下字据相借?
母亲欣然答应。
于是,她的生命轨迹发生变化,她也开始重新策划自己的人生,重新看待那位刚刚在京城崭露头角,眼看前程无限的表弟宝玉。
难能可贵的是,毫无乖张纨绔之气,清正平和的宝玉果然对她心存“异心”,其间表达了对她的爱慕之意。
当时她觉得,人生都焕发了光彩。
一道突如其来的圣旨破碎了她的憧憬,太上皇赐婚,将太师的孙女,当朝皇后的侄女许配给了宝玉。
她惊慌,彷徨,苦涩,想要放下。
但是那人却着实可恶,在她伤心难过,心神失手的时候对她大加花言巧语。
更令她没想到的是,她居然深深的相信了,并且从那时开始将身心都托付到对方的身上,就为了将来或许只能得到一个妾的身份,她不惜瞒了母亲。
那时她人生最大的一次任性。
总算所托之人并非平凡之辈,很快宝玉便声名鹊起,不但做了将军,还封了爵位。
她心安了许多。
虽非正妻,但是伯爵夫人,倒也并不算太过辱没家族。
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到了这个境地还没有止步。
宝玉,他竟然封王了……
他封王了。
没有人知道她初一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有多么的难以置信,百感交集。
人生一世,所求者莫过于富贵功名、封候拜将。
对于女子来说,莫过于嫁得如意郎君,荣华富贵,得麒麟子,将来做一品夫人。
这一切,对她来说,似乎不难,且近在眼前!
因为情郎封王了!
情郎封王,作为他心仪的女子,一切尊贵与荣耀,似乎都唾手可得。
但是,她没有忘记,她并非对方的未婚妻,甚至,她和他的关系都是不能明示与人的。
一切没有名分的关系,都是苟合,是令人鄙视,随时都可能破裂的关系。
所以,当宝玉不遵守约定,大庭广众之下轻薄于她,她气恼了。
他那么做,显然有不尊重她之意。
虽然他自己可能并无此意。
所幸,今生得遇,是为良人。
他既知自己气恼,又知自己所虑何处,故立马以她在意的东西来哄她。
亲王侧妃,乃是可以上王室玉牒的妃位。
便是抛开王妃的尊贵不提,只论位份,也是一品夫人,世间顶级尊贵。
既遇良人,又有足够的名分相配,她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没有!
以前的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
贾宝玉到了荣庆堂的时候,贾母已经知道了贾赦的死讯。
令贾宝玉意外的是,荣庆堂内除了有些静谧之外,贾母倒并没有表现出太过于激动的情绪。
也不知道是之前已经哭过了,还是真的对贾赦不甚在意。
反而是在看见贾宝玉的时候,神情高昂了不少,托着虚弱的声音,追问着贾宝玉这是多日以来的情况。
贾宝玉见贾母带着病容,原本就苍老的容颜更加古拙,但是脸上对他的关切之意却是半分不见减少,反而更加浓郁,心中方知道贾母将他这个孙儿看的究竟有多重。
听了贾宝玉一番简略过的阐述,贾母叹道:“外面兵荒马乱,危险的很,你若是没事,也少出们去吧,大老爷就是……”
说着,似乎也知道说这个话题没有人敢接茬,她便道:“罢了,大老爷自己无德,运气又不好,所以才会死在乱兵之下……他这一辈子啊,算是白活了。
你年轻事多,实在要出门,便多带些人吧。”
贾母说话的声音很弱,似乎每说一个字都很累。
贾宝玉便不欲让她多说话,只是嘱咐她好生休息。
贾母体弱气短,也不过是憋着一口气,就等着见见贾宝玉,如今见这着了人,也就安心了。
又知道让儿孙们都待在她屋里气氛压抑难受,便应承了贾宝玉的话,吃了一碗药睡下。
王熙凤确定贾宝玉睡下,一个劲儿的给贾宝玉使眼色。
贾宝玉便跟着她出来。
刚出房门,王熙凤便盯着贾宝玉的脸瞧看,忽的问道:“他们说你封王了?”
身后,跟着贾宝玉的脚步而来的探春和惜春都睁大了眼睛。
贾宝玉看了一眼一左一右跟在身边的两个妹妹,又看了一眼后面也掀开帘子从贾母屋里出来的李纨,便知道她们都已经听说了这个消息,只是在瞒着贾母。
于是他道:“外头去说吧,别吵着老太太。”
……
贾赦的事情太大,而且还要置办后世,若是始终瞒着贾母,以后也说不过去。
但是贾宝玉的事不一样,他的事谁能清楚?
只要贾宝玉不说,她们便可以当做不知道。
而贾宝玉看贾母的精神状态实在太差,也不好与她讲。
但是对于王熙凤等人,倒是没必要瞒着。
让她们先知道,等贾母状态好点的时候,让她们先敲敲边鼓,贾母或许更好接受一些。
王熙凤的院里,当贾宝玉将一套在王夫人屋里差不多的说法讲了之后,屋里所有人都是微微张着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熙凤更是夺过了贾宝玉手中的圣旨,无比郑重的在那儿死劲的瞧看,却也不知道她研究出什么来没有。
趁着空隙,贾宝玉问探春:“二姐姐怎么不在?”
探春见贾宝玉忽然与她说话,赶忙收了收嘴巴,低头道:“大老爷出事了,二姐姐自然要回去的……”
贾宝玉这才意识到迎春是贾赦的女儿这一点。
也是,迎春一直住在这边,贾赦那老东西对她也是不闻不问的,若不是出了这件事,他都真忘了。
“二……哥哥,你真的是皇家的人?”
探春忽然又抬头,很认真很认真的询问道。
贾宝玉下意识的身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却被躲开,他也没在意,只道:“说实话,现在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不是皇家的人。
但是,不管我是不是皇家的人,但我始终会是你们的二哥哥。”
他顺手又摸了摸惜春的小脸蛋。
探春再次低了头,默然不语。
惜春很乖的把脸儿凑过来让贾宝玉更方便抚摸,一边好奇的问道:“真的么?太好了,那你以后就是我们的王爷哥哥了!”
惜春年纪小,不大理会得出贾宝玉血统的干系,在她看来,贾宝玉当了王爷那肯定是好事呀?
姐姐们之前还担心二哥哥以后就不是她们的哥哥了,但是现在二哥哥说了,他始终会是她们的二哥哥呢,那不是更好了么?
有一个厉害的王爷哥哥,以后不是更幸福了?
王熙凤终于将手中的圣旨合上,直勾勾的盯着贾宝玉。
贾宝玉淡然以对。
王熙凤忽然从炕头站起来,做了个奴才的标准样式,挥摆着衣袖给贾宝玉大礼参拜道:“民妇王熙凤,参见王爷殿下!”
她忽然整这一出,让李纨和探春等人都有些发愣,不知该不该相仿。
惜春却很果断,立马从凳子上跳起来,要照着王熙凤的姿态给贾宝玉行礼。
却没跪下就被贾宝玉给捞起来。
抱着惜春坐会原位,贾宝玉看着也已经起身的李纨和探春,笑道:“既然她爱跪,就让她多跪一会儿,咱们坐着瞧,看她奴才样子学的像不像。”
李纨和探春便笑了。
其实她们也知道尊卑之分,但是贾宝玉却是她们太过于亲近的人,她们一时也不大能转的过来。
王熙凤本来是给贾宝玉凑趣取乐的,见贾宝玉不识趣,啐了一口,也就顺着平儿递过来的手臂爬了起来。
“我可说了,今儿我是给你见了大礼,是你自己不稀罕的,往后可别说我不识礼数,再拿这个压派人。”
贾宝玉只是笑了笑。
在外叙国礼,在家叙家礼,他从来不稀罕这种虚礼。
这些日子跪他的人已经够多了,多几个家里的女人,实在难有什么成就感。
“琏二哥呢?”
贾宝玉忽然问道。
一听这话,王熙凤面色微微变了变,看着贾宝玉,似笑非笑的道:“谁知道呢,或许是得罪了什么得罪不起的人,这会儿不知道躲哪个洞里去了。”
阴阳怪气的声音,很难不令人觉得他话里有所指。
旁边的平儿连忙解释道:“听说是外头有些急事,我们二爷昨晚其就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外头有急事?
昨晚外面兵荒马乱的,他还出去办事?
不过是心中有愧,知道他回来,害怕给躲起来了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