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章九晟之前做事是有点不靠谱,不过自从出了红豆的案子以后,他是对这些案子越来越上心。
云生看着验尸房偏房里面的画像,一幅一幅都根据画像的类别进行了分类,章九晟还叫人专门在画轴上贴了标签,方便云生查看和找到想要的那幅画。
坐在偏门的地板上,云生手边摆满了摊开或者半摊开的画像,张同进门的时候,动静不算太小,却没有惊动云生,足见云生有多专心。
张同没有出声,只走到云生身边,随手拿起地上一幅画细细看起来,一眼便瞄到了落款。
“陆治的画?”他道。
“嗯,是大人从陆治的房间里拿来的,应该都在这儿了,你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云生指了指边上那一大堆画像,头也没抬。
陆治的画像有着他独有的手法。
他总会在不经意的地方,落上自己的名字,比如这幅花鸟山水,云生寻了很久,才从一个石头缝里找到了陆治的名字,实在是怪异的手段。
两人不言不语,待在偏房里面,渐渐的,张同也坐到了地上,两人几乎被画像淹没。
“这陆治画的画也太多了!”终于,张同忍不住了,嚎了一声。
云生抬起头,伸手捂住自己的脖子,往后仰了仰,就听到自己的脖子里骨头嘎哒一声,她也跟着应了一句:“他在客栈才住了几天,就画了这么多画,他哪儿来那么多灵感?我看以前的那些大家,画一幅画要憋好久呢,不仅花费时间,为了寻找灵感,更是便寻大江南北,哪有他这样的?”
可话音刚落,云生突然一只手按在了其中一幅画上。
她想到了什么,张同也是一样,酸疼的脊背在这一瞬间突然不疼了。
“这里有些画,是他在客栈画的,但还有一些,不是。”张同压低了声音,却不是刻意的,只是觉得陆治果然城府够深,他早就料想到这次来樊县,可能就回不去了,所以他就将一切线索都放在了画里,一并带来了樊县。
他是个画师,身上有画,不足为奇。
再加上,他在京城的名声,便是视画如命,往年他来樊县替萧亭安作画,也是带着不少的画来的。
这一次,同样。
没有人怀疑他在画里做了手脚,那么,那些人也不会,因为他们习惯了。
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哪些……哪些是他以前画的画?”云生突然问。
张同也是无从下手,他只是一个仵作,他见过无数种奇怪的死法,也见过变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尸体,可就是不会鉴赏画。
他是个粗人。
云生不是粗人,但云生的兴趣爱好不在琴棋书画,所以她也不懂。
完了,碰上硬钉子了。
正当二人瘫坐在地上愁眉苦脸的时候,章九晟来了,宛如天神下凡,拯救世人。
“大人!”
“大人!”
令人异口同声,章九晟吓着了,一只脚抬在半空中,这是上不上,下不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怎么了?看个画把你们看成弱智了?”章九晟问。
“我们是觉得,这里面的画,有陆治以前画的,也有他在客栈画的,而他以前画的画里面应该会有线索,但不知如何鉴别?”张同说道。
章九晟看向云生,云生眼巴巴地望着他。
“拿来我看看。”
云生立刻双手递上去一幅画。
章九晟寻了一处空地准备坐下,张同眼疾手快从旁边拉过来一张椅子,而云生也乖巧地递上一杯热茶,章九晟看了看,心道,求着自己的时候还挺懂事的。
陆治的画,不像其他画师的画那样规矩。
没有规整的落款和题词,因而无法一目了然地知晓作画的时间,不过倒也能理解陆治的这种行为,他不想被人控制,但又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从自己擅长的地方进行反击。
如若有一日他死了,有心之人也能从他的画中获取消息,将害他的人绳之以法,替他报仇。
“陆治不是没有落款,他的落款全在画里。”章九晟瞥了一眼,便指着手中的那幅画,说道:“你们看这幅,画中一人,站于山中,山中积雪深厚,几乎将松树压弯。这么大的雪,难得一见,而樊县近些年来这么大的雪,应该是三年前那场。远处还有一座寺庙,看仔细一点,可以看到这庙门上有一个字,是一个‘兼’字……”
“这是初云山上的落兼寺。”张同率先反应过来。
云生恍然大悟,拍手叹道:“陆治真是个聪明人。”
紧跟着,张同便拿起其他的画,细细看起来,先前没注意,现在看来,陆治画的基本是樊县附近的景象,他作画的时间全都变成了画中的风景。
云生没有出过樊县,她不认得。
可张同认得,如今一笔一画看来,皆是处处能叫得出名字。
若不是陆治做了他人走狗,这般聪明睿智的人,怎也不该是如今的下场?
“既知道了规律,你们就慢慢分辨吧,他每幅画给出的信息不同,你们需得仔细考究。还是拿这幅画做参考,这画中的人,你们仔细瞅瞅,看认不认识。”
章九晟重新拿起那幅深山大雪的画,画中的人虽背对着,可看身形是名女子,盖着一袭火红的披风,于鹅『毛』大雪之中站立,那女子长发如瀑,发间隐约『插』着一支木制的发钗,钗头还缠着一小段碧蓝『色』的流苏。
云生拿过画,细细看去,双手突然颤抖了起来。
她不认得什么初云山,也不认得什么落兼寺,却是认得这女子,认得这女子发间的发钗。
那流苏,还是她年少时缠上去的。
猝不及防,一大颗泪珠夺眶而出,把云生自己都吓了一跳,更别说站在一边的章九晟和张同了。
“怎么了云生?不舒服吗?”章九晟本想夺过画,不让她看了,可不成想,手才刚刚用力却被云生一把握住。
她迅速擦掉眼角泪珠,道:“不妨事,我认得她。”
“你认得?你如何认得?这落兼寺虽不在樊县里,却隶属于樊县,这女子能出现在落兼寺,定然也是樊县人。更何况,三年前你昏『迷』着,又从哪里见过这女人?你不要勉强自己。”章九晟抓着云生的手,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劝她了,只是看她虽然脸上平静着,可眼泪却一直不停地在流,他就心里难受得紧。
“我认得她,她不是樊县人。”云生很肯定地说,肯定地让章九晟都没法反驳。
“她是京城的,京城柳家。”云生伸手轻轻抚『摸』着画上的女子,又像是怕惊动了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人心疼。
一语惊醒梦中人,张同暗暗握住了拳:“她是京城柳家的大小姐,柳似霜。”
云生也是诧异,扭过头去看着张同,眼中『露』出惊异:“你也认得她?”
张同点头:“我来樊县之前受过柳家的恩惠,柳家大小姐是个慈悲心的大好人。”
云生突然沉默下来,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张同,自从张同在她面前说漏嘴以后,他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云生会『逼』问他的身份,如今说起话来,就算是在毫不知情的章九晟面前,都丝毫没有顾忌。
“不过我认识她时,她的身体就不太好。多年不见,也不知她的身体怎么样了?”张同带着期盼的眼神瞅了一眼云生,似乎是希望从她身上得到答案。
云生垂下头,还是没有说话。
张同见她如此,心中隐隐不安,似有了答案,却又不敢确认,也沉默下来。
章九晟虽什么也不知道,但看这两人的表情,大致也能猜测出来这画中女人是一直都住在京城的,京城有那么多香火旺的寺庙她不去,只是不知为何会千里迢迢跑到樊县的落兼寺来上香,还是在这么冷的天气里。
“这么冷的天气,她身子又不好,跑到落兼寺去做什么?”张同问道。
云生也想知道,可三年前,多么尴尬又敏感的时间,她不得不怀疑柳似霜去那里,是为了自己。
只是,为什么不在京城,而是跑到了樊县外?
蓦地,当这个问题出现在脑海中的时候,云生紧握的拳头松了下来,她竟是从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去向,那么云生能够从京城逃出来,其中固然也有柳似霜的帮助。
柳家在京城并非独门独户,在他们的背后也有支柱,至于那支柱是谁,云生一直不知道。只因二人是朋友,所以云生不查。如今细细想来,一门全商人,能在京城立足这么多年,必然少不了朝廷上的协助。
柳似霜并不与其他那些大家闺秀一样,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知在家闭门绣花,她的父亲、她的丈夫,都是商人,而她也懂得有利可图,便该知进退,她是个思想不囿于一隅的女人,她说的很多话都与云生相契合。
她知道相府是朝中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有人想要除之后快,若是站在柳家的位置上,便不该出手,可作为朋友,她又不能不出手。
她亲手将云生从京城里送出来,却总是牵挂着,想要知道她好不好,不能见面暴『露』云生的所在,也只能推说落兼寺灵验。
如此一来,便是一切都明了了。
云生瘫坐在地上,手上还紧紧拿着那幅画像,终于明白那一夜她千辛万苦从郑太史府上逃出来的时候,前来将她送出城的人是谁了。
猛然间,一切好似没有预兆。
云生掩面大哭起来,章九晟和张同站在一边不禁吓了一跳,面面相觑,手足无措。泪水顺着指缝掉落下来,一颗接着一颗,重重砸在地上,也重重砸在章九晟的心上,溅出一朵又一朵晶莹剔透的琉璃花。
“云生,没事的。”章九晟蹲下来,伸手搭在云生的肩膀上。
除了这句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不知道什么京城柳家,也不知道那个柳似霜和云生是什么关系,更不知道柳似霜现在怎么样了,竟能让云生如此失态。
手掌之下,是云生颤抖着的瘦弱肩膀,章九晟努力忍着,才没有当着张同的面将她拥入怀里,可他却根本没注意到,张同早就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站在门外的张同,耳边还响着云生哭泣的声音。
他咬了咬牙,他似乎也有段时间没有注意京城的动向了,是得找个时间派人去查一查了。他倒是不知道,云生和柳似霜竟然感情如此深厚,仅仅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云生就能认出她,着实令人惊讶。
“京城柳家?”张同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