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乐丽宫虽然很大,却还范不着他们冒险分头行动。
皇宫里的仆从出人意外的少,也许是因为他们都忙着围观贵族青年男女们在花园里打网球去了。
波莫娜记得这个,她听说拿破仑曾经下过禁令,不允许平民百姓,甚至是王公贵族们玩网球,她不知道此刻叽叽喳喳、大笑着打网球的年轻人是谁,但围观的人看得很有兴致,以至于没人注意到宫里来了三个模样奇怪的访客。
他们一路来到二楼的一间穹顶高隆的巴洛克式大厅,墙壁白底金饰,一个穿着帝政时期长裙的女人正在弹奏钢琴。
大革命之前的女性为了博取男子的亲睐要穿紧身衣,将自己打扮得弱不经风、纤弱柔美,但那衣服穿上后别说是打网球,走路喘气都要晕倒,甚至于一个不小心就会因为窒息而就此一命呜呼,女人和男人时常带着嗅盐急救。
在自由、死亡和美之间,男人选择了为自由而死,女性选择了为美而死,倒是各自都死得自得其所了。约瑟芬的这件裙子款式很简单,或许是因为天气比较冷,她在帝政高腰裙外披了一件斗篷,并没有生壁炉。在她身后不远处的绿色天鹅绒沙发上,一名打扮得像宫廷侍童的俊美少年正躺在上面百无聊赖得听着,手里把玩着一个名为玛雅环的智力玩具。
这个女人波莫娜认识,她是拿破仑的皇后,比拿破仑大六岁,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约瑟芬。她很具备旧时代贵族所有的那种气质,如同易碎品般娇柔,却不像画里那么美貌。
皮肤并没有特别白皙透明,脸颊上也没有那种玫瑰一样的红,那种肤色是属于年轻、并且剧烈运动过的女孩的。如果真要波莫娜形容约瑟芬的气质,那就是梦幻,她不像是真实的,不论是雪白的长裙、丝绸面料的鞋还是她弹奏的钢琴、富丽堂皇的宫殿,一切都与“生活”没有关系。
不会有人看着约瑟芬,会和她聊今天面粉的价格是多少,房租又涨了多少,老板又克扣了多少薪水这些话题。你要跟她聊贝多芬、莫扎特、肖邦,又或者是旧时代的贵族们在凡尔赛摆出的那些风流排场。
至少对那位从科西嘉来的炮兵来说,约瑟芬是打开他梦的钥匙,她会帮助拿破仑怎么从一个富裕市民蜕变成一个真正的贵族,进而融入真正的贵族圈子里。
客厅里还有别的客人,既有平民出身的军官,也有保持着路易时期打扮的贵族,他们正与女士们愉快得交谈。
约瑟芬的第一任丈夫死后,她为了谋生需要从事交际,她认识会交际的“朋友”并不奇怪,就算明天可能会冲锋陷阵,又或者被革命党人查抄得侵家荡产,男人们还是享受着当下的轻松。
他们也不在意约瑟芬在白天弹奏月光,那对他们来说只是背景音乐,他们的视线更多地还是停留在女子们的胸前。
此刻波莫娜没见着拿破仑的母亲在那儿,也许是因为她还没被拿破仑从老家接回来,又或者是她坚持着科西嘉女人的本色看不惯这种场合。
总之,这种平静中带着一点年轻人朝气的喧闹在一声响亮的军号声后终止了。
“拿破仑来了。”西弗勒斯说。
其实不用他说波莫娜也猜得到,年轻的军官们都站了起来,整理自己的军容,戴着假发的贵族们也收起了自己轻浮的眼神。拿着扇子娇笑的女人们将自己的衣领给拉了起来,很快变得端庄优雅,就连那个躺着玩玩具的侍童也坐了起来。
唯独下面玩网球的笑闹声还在继续,好像这些人一点都不怕第一执政。
没多久,波莫娜就听到了清脆的马蹄声,再没多久,她就听到了宫里传来了喧哗声。
他们顺着声音看了过去,年轻的拿破仑正从长廊的楼梯快步上来。
波莫娜见过拿破仑的油画,多半是穿着制服,再不然就是穿着皇帝的衣服,她还从没见过拿破仑的这幅打扮。
他身上穿着绿外套,头上拿着一顶圆帽,要上配着一把马穆鲁克弯刀。
也许会有擅长军事的人说那是一把剑,但波莫娜对剑的认知是它是直的,这种刀、剑或者是别的什么称呼的武器在英国军人身上也有,一般是高级军官才佩戴。不得不说的是,拿破仑佩刀的样子看起来好看极了,只是这身打扮与其说他是皇帝、将军,不如更像是冒险家或者是埃及的帕夏。他的随从们都穿着耀眼的制服,众星拱月般围着他。
联想起刚才她看到的营帐,以及拿破仑明显被晒黑的肤色,波莫娜忽然有了一个预感。
“看来马上要发生雾月政变了。”龚塞伊对西弗勒斯说“拿破仑应该刚从埃及回来。”
“我们可真像未卜先知的巫师。”波莫娜干巴巴地说,双眼盯着拿破仑走向约瑟芬所在的那间会客室。
约瑟芬牵起裙摆,很端正地朝着拿破仑行了一个贵族女性向国王致敬的屈膝礼,而刚才那个干练的将军一看到约瑟芬,立刻亲热地捏着她的手,将她扶了起来,然后转头看向那些军官和贵族。
个子矮本来是一种缺陷,路易十四穿上了高跟鞋想弥补这个缺点,但拿破仑却一点都不在意。
他一点都不像个政治暴发户,他的目光和言辞中都有发号施令的语气,这或许是他在军队里养成的习惯。不论是年纪比他大的,还是个子比他高的人必须向他低头,显出一种有求于人的姿态。
他没让那些人放松,而是简要地说了自己埃及之行的事迹,包括他在苏伊士古运河的勘探以及展示他从罗塞塔石碑上拓印的象形文字,随即把话题转移到督政府的危机上,他用强调的语气对自己的小朝廷说“我对这些危机是否能解决深表怀疑,除非有一位强有力的人物出现主持局面,可是这个人在哪儿呢?”
没有人说话,这位主张自由平等的将军并不是真的那么平等,他只是个一些平民出身的人提拔的机会。他的个性高傲,一如他的母亲,当将军在对自己部下们训话时,拿破仑的母亲来了。她看到了自己被晒得黝黑的儿子,一时之间站在原地不曾动,像是变成了一尊雕塑,然后她走了过去拥抱他、吻他。
“你更瘦了!你在自杀!”拿破仑的母亲说。
“不,恰巧相反,我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活着。”拿破仑笑着说,像一个意大利人一样,在他妈妈面前转了一个圈“你瞧我这样子能说正在死去吗?”
然后他开始在客厅里寻找“吕西安和波丽娜呢?”
“吕西安在元老院,波丽娜在运动。”拿破仑的母亲说。
这时将军听到了中庭花园地笑声。
“她在做什么运动?”
“网球。”约瑟芬轻柔地说,拿破仑脸上立刻出现了不悦的怒容。
但他没有就此说什么,转而开口说道“几乎在我进城的同时,政府就打算举行国宴,庆祝马赛纳获取的胜利,我想他们急需一场胜利来掩饰自己的无能,这次我回来只带了极少数人,大军依旧在埃及,英国人毁了我们的海军,他们很快就会缺少补给,只要一想到这里我就没有心情去参加宴会,你们想去吗?”
“不!”年轻的军官们异口同声回答,那些银行家们却没开口。
“那边有很多人热衷于讴歌这个国家有多么伟大,但我想说的是,那是因为我们首先缔造了这个国家,才给他们机会,让他们讴歌这个国家有多么伟大,在我来的路上,巴黎人民夹道欢迎我,他们恳求我成为他们的领袖,对懦弱无能的督政府采取行动,扞卫革命政权、维护胜利果实,然而我并没有立刻答应他们,在我们的面前有太多的困难需要克服了,好在巴黎有不少有远见的朋友愿意鼎力相助,他们都答应了我们的要求,同意提供足够用的资金支持我们的行动。”
“50万法郎已经到了,将军。”一个戴着假发的中年人谦卑地笑着“是我今早乘坐马车亲自运来的。”
“他们要给马赛纳摆庆功宴,妈妈。”拿破仑对自己脸上写满震惊的母亲说“你也该准备宴会给我洗尘。”
“都已经安排好了。”约瑟芬说“就看您是不是愿意参加宴会了。”
拿破仑的母亲满脸怒容地转身离开了,走之前还扇了拿破仑一个耳光。
但她并没有急着和儿子划清界限,即便拿破仑从事的事情危险极了。
紧接着,约瑟芬带着女士们离开了,走之前还把门给关上了,那个侍童一样的少年很想留在里面,却被约瑟芬给带走了。
她看起来很平静,就和刚才弹钢琴时一样。
“有何感想?”西弗勒斯问龚塞伊。
龚塞伊摇头,彷佛他已经得了失语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你呢?”西弗勒斯问波莫娜。
她伸出胳膊,勾着他的脖子,给了他一个热吻。
嘴唇传来的温热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她吻的也是个活人,这让她高兴极了。
“为胜利庆祝,教授。”她像是喝醉了一样,傻乎乎地冲着他笑。
那个本来在战争中死去的双面间谍朝着他微笑,然后捧着她的脑袋继续一个绵长的吻。
这个胜利之吻迟到了太久了,但迟到总比不到好。
她沉醉其中,难以自拔,就像那些沉醉于为胜利而祝酒的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