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杂院,是一种建国后常见的建筑形式——在古代四合院的天井、花园里,横七竖八增筑很多房间,就成了大杂院。
这种房子或许毫无艺术美感,却胜在符合快速城市化的需求。打掉一户劣绅,就能塞进十几家小市民。
每家只有一间房间、一个天井里的自来水池,以及公用的厨房。
水表只有一个,所以水费只能按人口数分摊。家里有退休老人的,就经常坐院子里,看谁家孩子浪费水,便上去叱骂。
至于煤气就更值钱了。
用不起的,就自己烧煤饼炉。还有一小撮最穷的,甚至会去公园里捡树枝当柴。
烧得起煤气的,平时也会把气瓶锁起来,要用时才接到公用煤气灶上。
顾骜的父亲顾镛是个技师,中午自然在厂里吃。
他母亲因为海外关系,前几年死了。
家里空无一人。
顾骜也就大咧咧直奔菜橱,翻到半锅昨晚的剩饭、一碗萝卜炖油豆腐。
纯素。
“家里没肉,别嫌弃。”他把菜放在院子的板桌上,扯过条凳,招呼客人坐。
马风连连客气:“怎么会嫌弃,这菜很好了,我盒饭里只有酱瓜。”
这年头蹭饭,没肉才是正常的。有肉除非得等过年过节。
就算是相对有钱的人家,平时留六或八片很齁的咸肉,盖在炒蔬菜上撑门面。客人一般也是很识趣,不会夹的。
等蔬菜吃完,这几片肉又能拿去摆盘,至少撑一个星期面子之后,才会真的吃掉。
顾骜和马风各自盛了一大碗饭,就着炖萝卜猛吃。
马风很谨慎,从头到尾都没夹过油豆果,只是拼命往碗里倒萝卜汤下饭。
炖过油豆果的汤,表面会飘油花,已经算是美味。
顾骜本来就饿了,而且刚才打架消耗不少体力,所以一开始吃得挺香,连籼米的粗糙都没察觉到。
吃着吃着没那么饿了,他就开始怀念起后世的大鱼大肉。
他不甘心地搜索了一番记忆,才发现自己这具肉身居然有近两年没吃过肉!
就算按国家最低规定,好歹也该有每人每月二两肉票。
顾骜又仔细回忆了一下,终于想起自己之所以比国家最低标准还苦『逼』的原因:
一年半前,按政策指标,他们家也得出一个孩子,下乡当知青。
这个时代没有计划生育,所以顾骜有一个姐姐顾敏(亲姐,丑)——这已经算少的了,别人家孩子还要多。如果顾骜母亲没死,说不定还会生弟弟妹妹。
老爹本着重男轻女的想法,当然选择让儿子留城里读书。
不过,老爹也给姐姐开了补偿条件:去农村种田的,每个月可以吃六两肉。而留在城里念书的,要把自己那份肉票贡献出来。
于是,当时还在读高中的顾敏,就辍学去了邻市的会稽茶场种茶。
老爹每月都会挑一个周末,凭一家三口的肉票,买六两肉。再拿两三斤腌得死齁死齁的会稽霉干菜,焐一锅梅菜扣肉。
然后让顾骜骑几十公里自行车,把这罐肉送给顾敏。
做得那么咸,图的就是不容易坏。只要不是夏天,能吃上半个多月——每天只吃一小撮肉,主要吃浸润了肥油的霉干菜。
用钱塘人的话说,这种菜就是“敲饭的榔头”。
顾骜现在回想起来,那个被他夺舍的本尊还真是胆小:一年半没肉吃的情况下,居然也没想到半路偷一块。
太老实了。
难怪魂穿之前,空长那么大个子,却被翁得臣那种精瘦的家伙欺负。
……
因为分心和怀念肉肉,顾骜只吃了一碗,就忘了添饭。
纯素,吃不下太多。
而这么斯文的吃相,搞得欲『舔』又止的马风也很不好意思。
他两次三番斜着眼暗中观察顾骜,顾骜都没动静,最后他只能语言试探:“顾哥?你够了?那我洗碗?”
“喔,谢了。”顾骜丝毫没听出马风“没吃饱”的弦外之音。
毕竟,21世纪的人哪会在吃饭上客气?
想吃就自己盛、废话个屁啊。
马风识趣地把剩菜放回橱子里,然后拧开天井里的水龙头,冲洗盛饭的碗。
或许是因为心情郁闷,他不经意就把水龙头拧得大了些,擦洗也很用力,好像跟碗有仇似的。
结果却惹来了闲坐在天井里看风景的隔壁俞老太辱骂:“小瘪三!打个碗盏用噶许多水!”
吃完午饭,顾骜和马风走路回学校。
因为中午打了一架,多耽误了些时间,所以下午第一节课迟到了,结果就被数学老师罚站。
两节课上完,熬到放学时分,一个女生走到顾骜面前,细声细气地通知他:“顾骜,你最近怎么了?杨老师生气了喊你呢,少惹点事吧。”
顾骜认得这是女班长,叫柴静,每天穿套绿军装,也不知道是什么破审美。
对于被翁得臣告状,他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计划通。
“好的,我这就去。”顾骜大大咧咧抬脚就走,一点没有往日的怕事。
柴静看了眼他的背影,觉得一阵莫名其妙。
她认识顾骜也好几年了,小学也一起,觉得顾骜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杨老师正在气头上,见到顾骜就新账老账一起算:“顾骜!看看你最近这幅死样!上课上课开小差,下午还无故旷了一节课。
中午就更离谱,居然殴打同学?翁得臣都撩衣服给我看了,肚子上都紫了,中学生能这么狠毒么?”
“老师,是翁得臣他们先污蔑我『插』队、把我拖到一边打的。顾骜是为我抱不平……”马风站了出来。
这句话却起了火上浇油的作用,杨老师调转火力骂道::“马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前科!二中为什么不要你,不就是你把同学打住院了!翁得臣跟你没怨没仇,第一天就会来打你?”
马风应声抗辩:“他是被我打伤那同学的表哥!”
杨老师厉声叱问:“那你有没有还手?”
马风:“我……”
然而,他刚说出一个字,顾骜就制止了他。
“他没还手,翁得臣他们一伙身上,所有的伤都是我揍的。马风那么瘦那么矮,怎么可能打得过他们。”顾骜大包大揽地说。
“顾骜!”杨老师彻底怒了,“你还学会这种流里流气了?包庇问题生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可是班上成绩前10名的优等生,本来可以保送读高中的。要是这么恶劣,就算不处分,你也没保送资格了!”
“没关系,我本来就读书读腻了,毕业了就去下乡学农好了。”顾骜无所谓地说。
一天下来,他对于下乡的事儿,已经想得很透彻、很坚定了。
如果他正常升学念高中,理论上就得79年6月才能毕业。
而且事实上,吴越省是恢复三年制比较早的省份,还没赶上顾骜毕业,高中学制就又变回三年了,所以事实上他可能得读到80年。
这多浪费时间。
不过,这话听在杨老师耳朵里,却是让她愣了。
她之所以那么严格,也是为了顾骜好,觉得这孩子有希望。这才放狠话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并不是要整顾骜。
她怕顾骜是一时意气,覆水难收,当下板着脸教训:“你们几个都出去,顾骜留下,我要好好教训他!”
马风,柴静和翁得臣只能离开办公室。
其他学生都走后,杨老师关上门问:“顾骜,你要是自暴自弃,我就真不管你了。现在没人,你要是有隐情就说出来。如果还不认错,学校的升学名额,我绝对不会推荐你!”
顾骜深呼吸了一下,觉得有些难办。
如果杨老师是坏人,或者办事风格生硬粗暴,此刻他倒是能毫无心理负担地怼回去。
但没想到她还挺仗义。
那没得说,即使顾骜不需要她的好意和帮助,将来发达了之后,总要给她些好处,也算是报答。
这是顾骜的做人原则之一。
他思之再三,酝酿出一条曲线下乡的新借口:“老师,你觉得,马风有可能被推荐升学么?假设他没挨过处分,成绩也够好。”
杨老师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耐心地分析:“他家是黑五类,平反之前基本没可能——这话我也就关起门来和你说。”
“那如果我母亲还活着,而且没跟我划清界限,我能被推荐升学么?”顾骜进一步紧『逼』。
“这……”杨老师有些窘迫,“应该也不能。”
她知道顾骜母亲的事情。
“那就好。”顾骜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我相信,中央会彻底拨『乱』反正的。凭成绩考试升学的时代,也终究会来。我和生母划清界限,苟活下来,已经够罪孽了。
我不想再凭跟母亲划清界限,来得到升学机会。我相信,未来会是‘无论一个人政治成分多差,都有努力上进机会’的时代。我想把我在农村种茶的姐姐顶回来,一起等那个机会,堂堂正正上进。”
顾骜这个帽子就扣得很大了。
杨老师即使再希望他好好升学,也不能劝顾骜卖母求荣,毕竟这是反人『性』的。
她犹豫再三,也有些感动,最终只是象征『性』地说:“你母亲如果还在,也不会希望看到你中断学业的……”
“我不会中断,我毕业之后,哪怕去农村,也会努力自学。请相信我的自学能力。”顾骜说着,把他今天上课时开小差抄的单词本递了过去。
他觉得以他的水平,初中的数理化没必要听,等弄到高考复习资料再学也不迟。倒是英语可以随时随地积累温故,所以上课开小差的时候就自己默写单词。
他解释道:“我上课开小差,只是在自学英语。我有去农村自学高中课程、准备将来考试的计划。现在教的这些课,早就学会了,没意思。”
“你的词汇量怎么比我还大?好多我都不认识。”杨老师懂一些英语,所以立刻就震惊了。她转念一琢磨,叹息道,
“罢了,你主意这么正,我是劝不了,好自为之吧。最后这几个月,你只要别闹出大事,小事我就不管了。”
“谢谢老师。”顾骜发自内心地鞠了个躬。
升学危机这就算是解决了。
下一步是回家如何说服老爹,让他同意自己不上高中,而不是把自己揍死。
念及此处,顾骜求了个情:“杨老师,今天的事情,能先别通知家长么?给我一星期时间,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看在顾骜过去的老实上,杨老师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