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他们在十里长街、三千明灯中走了很久,没有尽头,不动声色的十指相扣。
雪一直在下。
今朝同淋雪,此生共白头。
“血族变了很多。”先生撑着伞,向她的方向倾斜,心中久久不宁,声音低沉平静。
染白侧眸看他,眉目深邃,血瞳晦沉,最终笑了一下,“如何见得?”
他温声道:“以前这条路我牵你走过,不是这么走的。”
“先生还记得啊。”
“嗯。”
仅有三年记忆,来渡漫长岁月。
怎敢忘。
在那年遇到染白之前,墨宸从未想过,他会因一人绊住脚步,从此不再心系山川河流,外出久有牵挂,放不下,舍不得。
所以后来分开的那些年。
唯一拥有的,便是那短短三年,反复回忆,一字一句,一音一笑,直到甚至能够倒背如流,刻骨铭心。
他都想好,将回忆当做余生度过的。
“记得再往前走左边有家崔记,你小时候很喜欢吃。”
“崔记已经不在了。”染白说。
他越是举止从容,染白便越难平息,见他黑裳束眼,身形瘦削。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问。
墨宸也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牵紧了彼此的手。
在寒风呼啸中,她情绪不明。
“我也变了。”
他一字一顿,认真到极致:“纵然千变万化,阿白永远是先生的学生。”
“是吗?哪怕我忤逆先生所思所想?”
那年从祀芜走出来的,早已换了一个人。
过去的染白死在了十八岁,从此年年不相见。
墨宸说:“阿白出落的很好,在先生心中,无比优秀。”
他要她活得尽兴、爱得肆意,不求赤诚良善,只求自由无畏。
她很好。
“我知道了。”
染白没有再问,看向远方。
坠入祀芜的那些年……
没有白天,永不见阳光,没有时间,没有希望,永恒的地狱。
那些曾经拥有的,失去的,尽数成了封喉的毒药。
从此无人梦她与前尘。
她一次又一次的在地狱中回忆着曾经,捧着积攒三年的记忆,反反复复,揉进骨血。
那曾夜已深,捻熄灯的日子,好像还触手可得,早已遥不可及。
无数次死里逃生,鲜血淋漓,濒临绝望之际,想起先生。
先生……先生啊……先生还在等她,她不能死……
到最后,什么都忘记了,只有先生二字挂在嘴边,反复念起,不明所以。
先生是谁?
她不知道。
可她总觉得,先生一定很重要,很重要。
漫漫地狱烧尽一切过往,黑暗长存。
唯有那两个字。
证明她还活着。
证明曾经存在。
证明有人在等她回家。
她得活着。
拼命活下去。
放弃的人,要吞一千根针才好。
再往前行了一段路,墨宸忽然侧眸,分明双目失明,却依旧准确无误的看向她的方向,仿佛什么都没有变,还是当初,她在笑,他在看她。
“这是王宫。”
话音不是疑问。
“是。”染白牵着他走,不紧不慢的同先生漫步在大雪中。
一人红裳黑披风,一人黑裳油纸伞。
“殿下——”凤凰见染白回来,急吼吼的冲过去,想要第一个见染白,却不料殿下身边竟然还有一个人!
一时间愣住。
那人生的一副好骨相,可是往往注意到他时,并不会注意到相貌,而是一身风骨。
应厉没想到凤凰居然那么没眼力见的凑过去,说起来他们中,只有凤凰没见过那人,后来一切都沉在过往,自然也无从知晓。
应厉低声:“殿下,先生。”
墨宸素绫遮眼,撑伞颔首。
饶是应厉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是看到他的那一刻还是不由错愕,勉强收敛心神,垂下眸。
那时血魂尚未觉醒,也有灵识,是见过他的。
他怎会这样?
染白眉眼间没什么情绪,站在那里。
应厉知晓她是什么意思,和凤凰一同退下。
“先生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吗?”
“大殿。”他答。
没有迟疑。
良久,才问:“再往前走,便是阁楼了吧?”
染白安静片刻:“是。”
“先生都记得?”
“走了千百遍的路,自是记得的。”
“桃树还在吗?”
“在。”
年幼时,她总喜欢翻到树上睡觉,每一次下来的时候,都要他抱着才肯。
那个时候阳光落下来,她笑的张扬,是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画面。
大雪纷飞,步入阁楼中。
每走一步,已走千百遍。
先生一手牵着染白,另一只手抚过庭院的桃树、枝叶、种种,宽大衣袖遮住了修长手指,温度冰凉。
即使看不见,他也能想象得到阁楼的模样,生活了三年的地方。
原来那三年,就已经过了一生。
染白什么也没有说,陪着他在庭院中走。
良久,先生眉眼间透着淡淡的笑,低声问:“如今还贪桃花酒?”
“不贪了。”染白侧身靠着树,看他,淡淡道,“醉了没人抱我回去。”
墨宸顿住,心跳再一次失衡,绵长细密的情绪如深海席卷,月亮的倒影落在了水中。
他拥抱他的月亮。
“改日,先生陪阿白醉一场。”
“还会食言吗?”
“不会。”
再也不会了。
染白坐在桃树下的秋千上,身形轻轻摇晃,身后是漫天大雪,衬着红衣张扬。
先生就站在她的面前,风骨不折,双肩落了细碎的雪。
她顺着先生的衣袖牵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眉眼上:“那先生猜猜,这是什么?”
指尖被人牵起,无声无息的置于眉眼,触感温度终年冰凉,如此真实。
风声、雪声、心跳声融在一起,在这冬季落入耳畔,他站在秋千上的身影前,指尖细细描绘着她的眉眼轮廓,动作轻而温柔。
染白始终没有闭眼,定定看着他。
先生微微一笑,轻唤:“阿白。”
是阿白啊。
先生的阿白。
染白点头:“是我。”
一枚雪花落在了殿下的睫毛上,银发红眸彰显着血族的身份,雪花缓缓融化成雪水,被白皙指尖轻轻擦去,像对待着世上无价珍宝。
“阿白长高了。”他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就像旧时纵容一幕。
后来没有热牛奶,她长高了三厘米。
无人贺她生辰,无人守她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