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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常溆在前世曾做过开放宗亲科举,不过当时做的匆忙,朝中也没什么人可以给自己做帮手,与眼下的情景完全不同。他把能回忆起来的那些前世政令统默写下来,再逐字逐句地一一审查修改,务必要做到尽善尽美。

胸有成竹地拿着这份章程去见阁臣的时候,朱常溆信心满满地认为不会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彼时开放宗亲科举,尚未来得及思考除籍,现下两个合起来一起做,阻力自然是要大得多,不过从来就是有志者事竟成,用尽了心思就行。

张位还是没有彻底死心,想通过与朱常溆的接触来说服太子。只是对方铁了心,压根听不进去。

“张先生,父皇已是允了皇叔父的奏疏,下旬郑藩就会除藩。”朱常溆朝张位一笑,“父皇正是兴头上,张先生万万莫要扫了兴才好。”

朱常溆可是记得分明,张位心心念念着开矿。若现在不找点事情给他劳心下,怕是又会将主意打回开矿上去。所以咬死了口,又因赵志皋力挺,回回都叫张位铩羽而归。

宗亲除籍的事进行地很顺利,虽然有不少小插曲,但总算还是比较圆满地定下了一个合格的章程来。朱常溆在这件事上体现出来的能力,令五位大学士对他刮目相看。特别是王家屏,归家后与家人言道,国朝后继有人。

朱常溆对此一无所知,不过看首辅对自己的态度,心里也是有几分明白。趁着势头,他加快了脚步,将朱载堉献财建学之事宣扬开。

“皇叔果真要在京中建学?”朱翊钧本以为这不过是朱载堉不愿上缴家产的借口,没想到竟然真的要建,不免再次向儿子确认,“果真?”

朱常溆点头,“果真。”又道,“母后也说了,若非因囊中羞涩,这回建义学,她也要出些银子。只是翊坤宫的现银通要给除籍的宗亲,并没有余下的了,这才作罢。不过母后已是和入宫探望的舅母说好了,到时候郑家会替她投一份钱进去。”

“是做善事,所以钱多钱少倒无所谓,心意在里头就是了。”朱常溆望着上首的父亲,“儿臣觉得,倒是可以用舅家的名头,在京城再看看,可有旁的人家也愿意的。到时候让他们的子弟一并来学里读书便是了。”

义学馆必会请来名师大儒,都是有钱也请不着的。现在不过投些钱进去,又能赚来名声,又能叫族中子弟有个读书的好去处,何乐而不为。

提起郑梦境,朱翊钧的脸上就微微泛红。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将目光转向其他地方。“你……母后身子如何?”

朱常溆故作惊讶,“父皇不是每日都寻了太医来问?莫非太医不曾告诉父皇母后的近况?”将眉头皱起,“看来太医越发不行了,竟然罔顾圣意,该叫他们紧紧皮才是。”

朱翊钧有些恼怒,又不好对儿子发作,只得道:“你去吧。”忽想起一事来,“你大皇姐……朕已是准了。明儿就下旨,到时候你若有空,去看一趟。”还特地叮嘱,“莫要摆太子的仪仗,就当去你舅家,走走亲戚。”

“儿臣省的。”朱常溆心中一叹,他的确亏欠这个皇姐良多,便是父亲不说,自己也是要去的。

徐宅中,朱轩媖将嬷嬷递过来的单子看了一遍,确定无误,“就这样吧。”她将单子还给嬷嬷,望着嬷嬷远去的背影,在位置上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环视这处屋子。

屋子里四处堆积着箱子,全是要送回宫里去的。这些东西大都是当年孝端皇后为着朱轩媖而特意备下了许多年的。

如今连同这所宅子,全都要归还给天家。

因为朱轩媖已经从玉牒上除名了。这是她早就和徐光启说好的事。在收到除籍圣旨的那天,徐骥没多说什么,只是越发用功念书了。他知道家中做出这样的决定都是为了自己。

没有人会想离开自己的亲生父祖,即便关系并不是大好,即便去的人家是自己的外祖家。可自己的根子是在这里。自己姓徐。

徐骥并非不懂朱轩媖的付出,只是少年心性,犟着嘴不愿说个谢字,心里却定了决心。今日娘亲舍了公主之名,再不得入宫见一见生父,于亡母灵前跪拜一番。他朝自己必定奉上命妇霞帔,让她风风光光再次走进紫禁城去。

这一番决心需得有刻苦读书才有效。徐骥现在只担忧一事,徐家原是贫苦人家,在京中根本没有房宅,现在收了宅子,一家子全都要回上海去。不知道从未受过苦的娘亲受不受得了?会不会后悔。

还有他刚出生,还未满一岁的幼弟。原是三五个人伺候着的,往后就得靠着娘亲一人亲力亲为。本是皇亲国戚,以后就沦为白丁,不知道他长大了之后,会不会怨恨他们。

徐骥很喜欢这个弟弟,读书读得头疼了,就上朱轩媖这儿来看看弟弟,小心翼翼地抱了一回,再赶着父亲回府前偷偷回书房去。弟弟白嫩嫩的一双小手,总爱抓着他的衣襟不放,徐骥一点都不排斥,便是沾上了口水也欢喜得很。他喜欢父亲给弟弟取的名字,徐骏。徐骥、徐骏,他们兄弟俩就是家中的两匹良驹,他日必定腾飞万里。

便是心里有这一万个欢喜,徐骥才觉得对这个弟弟有所亏欠。旨意下来后,徐家就开始里外忙活着,他也索性不去书房了,整日就呆在徐骏的边上,一手推着摇篮,一手捧着书卷。

徐骏醒了,见有熟悉的兄长的在身边,也不哭闹,只随着兄长的读书声,咿咿呀呀地学着。徐骥也不嫌他吵闹,将念书声放得越发慢,好让弟弟跟着。

隔壁人来人往搬箱子的喧哗把刚睡下没多久的徐骏给吵醒了,他瘪了瘪嘴巴,正要哭,却见一双手将自己抱起来。

徐骥抱着弟弟走到朱轩媖的边上,看着宫里来的人将东西悉数从屋中搬走,心里极不是滋味。

朱轩媖朝他笑了笑,自他手中将儿子抱过来,轻轻拍了拍,“这几日累得你也没法子好好念书。”

徐骥摇摇头,“他日若中了殿试,我的才学可进不得翰林院,少不了要外派。届时就与骏儿天各一方,再见不得了。便趁着这些日子,好好看看,以慰将来的相思之苦。”

“怕的什么。”朱轩媖将自己的分心从儿子手上抢回来,“这个可不能乱玩,仔细伤了自己。”

徐骥伸手接过弟弟,“娘亲多事,还是我来吧。”

空出手的朱轩媖取了丝帕,给儿子擦了擦口水,“总有再见的日子,又不是外派了就见不得父母了。”她笑眯眯地看着徐骥,“难道骥儿不想日后拖家带口,将我与你爹,还有骏儿一起去赴任?”

徐骥面上一红,“若能如此,真真是再好不过。”他一点都不想一家子就此分开,“只若是地方偏远,娘亲还是不要跟去了。太辛苦。”

“往后且有的辛苦呢。你爹说得对,人呐,就该学会苦中作乐。”朱轩媖垫着脚尖,往前头去看,发现一行人正朝这里走来。领头的那个她不认得,看衣服像是司礼监的人,不由暗自思忖,该不会这位就是从天津调来的新任司礼监秉笔马堂?

她猜的分毫不错,领着锦衣卫过来宣旨的正是马堂。

马堂已是有些年纪了,脸上的法令纹有些深,皮肤倒是白皙。大约因高升司礼监秉笔,喜事上门,所以瞧着气色特别好,对比眼下徐宅的些许沉闷,却是有些不合适。

“殿下。”马堂手捧圣旨,向朱轩媖行礼,“咱家来宣圣上的旨意。”他清了清嗓子,“徐府接旨。”

朱轩媖忙着人去请了正在议事的徐光启和徐思诚,待人到齐,便跪在徐光启的身后。

“徐光启研历学有功,今赐宅一所,另赏银三百两,珍珠五斗。”马堂笑吟吟地将徐光启扶起来,“徐家不用搬了。”

朱轩媖一愣,旋即泪水涌了上来。父皇心里到底还是念着自己的。一番心血终是没有白费。

“中宫还另有赏赐,不过比不得陛下。”马堂别有意味地望着朱轩媖,“娘娘还等着接见殿下。”

朱轩媖摇头,“我已非公主,当不得殿下二字。”她向马堂行了福礼,“民妇朱氏谢赏。”再抬起头来,已是满脸的泪水。她哪里不知道,郑梦境这是借着入宫谢赏的名义,让她再与手足聚一回,同父皇见一遭,上母后灵前拜一次。

全是圆了她最后的心愿。

徐骥抱着弟弟,喜不自禁,对着弟弟白净的小脸蛋亲了又亲。他们不用离开京城了,有赏赐的银钱,也可以雇佣几个仆妇,不必担心怠慢了自己的幼弟。

马堂走后,朱轩媖朝着宫里的方向拜了三拜。为人父母之后才真正明白些道理,今日这一回,不知道要费上父皇同郑母后多少心思。母后虽驾鹤西去,可自己还是一如既往有人疼着。

徐光启将圣旨供起来,上了三柱清香,与父亲、儿子拜了三拜。出来看到默默拭泪的朱轩媖,上前牵住她的手。

“辛苦你了。”

朱轩媖摇摇头,“不辛苦。”反握住徐光启的手,“我从来都不曾觉得辛苦。”

只盼这回父皇和太子弟弟能啃下宗亲这块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