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年伯夫人在坤宁宫的两番言辞,王喜姐不过是当市井间茶余饭后的闲谈,并不放心上。但她不曾想过,这样的言论在宫外是什么样的情形。
言官们早永年伯夫人一步听了不知多少回,从来三人成虎,到了最后就是不信也信了。可看看宫里头的情形,听说天子已多月不曾踏入翊坤宫,而那位传言妄图黄雀在后的郑皇贵妃则一直卧榻保胎。心里的天平一会儿偏向这头,一会儿又倒往另一边。
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决意上疏弹劾。
后妃干政是朝臣们心里最后的底线。纵观史书,多少基业是毁于女子手中的?东汉末年的王太后任用外戚王莽,唐玄宗宠幸杨氏,最后哪一个有好下场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算郑氏并无意,他们也必须给天子敲个警钟,给后宫妃嫔上个枷锁。
头一个上疏的乃是吕坤。他早先年就写成了《闺范图说》,自觉于这件事责无旁贷。只是吕坤还是颇有手法,并没有将事情的矛头直指郑皇贵妃,而是婉转地,呈上了《天下忧危疏》。奏疏中只提到望天子节省宫中开支,莫要放纵内廷之人横征暴敛。他的打算是,等朱翊钧接受了自己的奏疏后,再进一步地提出对后宫女子的约束。
但吕坤没想到的是,这封奏疏给自己惹来了莫大的麻烦。《忧危疏》直指内廷,惹来诸多内监掌权之人的不满。张宏虽为司礼监掌印,在内廷之中为首,但毕竟年纪老迈,眼瞧着就要退下了。这个时候不发力,还等什么时候?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位置可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能参与政事的内监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早就从先前的内监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首当其冲的,就不是不亲自上阵。于他们而言,身家性命悉数握于朱翊钧一人手里,主要朱翊钧不发话,言官就是把唾沫星子汇成海,也动不了他们一分。当今天子是个心软之人,性子又优柔,再好拿捏不过,此时不哭求卖惨,还等何时。
外朝的人,就让外朝自己去争斗。
吏部给事中戴士衡在吕坤呈上《忧危疏》的第二天就发难。吕坤是大儒,又新作一书,教导闺中女子以规范,民间的声望比之先前更盛。戴士衡早就看他不顺眼,这次正好有个机会,自然怎么让人难堪怎么来。
朝臣学子,最看不过眼的,便是依附后宫。恰好最近在书肆新刊发的《闺范图说》不知何故,竟有郑皇贵妃署名的序。戴士衡不管其他,矛头对准这一点,咬死吕坤与后宫关系亲密。
“……吕坤其心机城府之深,竟作书为皇贵妃作势。臣听闻坊间传言皇贵妃有意染指国本,吕坤结纳宫闱,其志深险,不堪大用!”
朱翊钧还没看完戴士衡的奏疏,就一把扔到地上去,差一点儿就被边上的火盆给烧了。
“荒谬!”朱翊钧恨不得在那封奏疏上踩两脚,“皇贵妃若有意国本,岂会特特求来李东璧,助中宫产子!”他在殿里走来走去,“小人,全是一起子小人!整日无心国事,就知道钻营,见谁不顺眼,就什么脏水往人身上泼!”
张宏领着殿内的宫人们跪下,“陛下息怒。”
朱翊钧大喘了两口气,“去,给朕查清楚,那什么什么序,是不是真的皇贵妃写的。还有,附序之书由哪个书肆刊印,是谁送过去的。给朕仔细查查!”他低头俯视着张宏的后脑勺,已经几乎见不到什么黑发了,“大伴若查不到,也就不用再回宫了。”
张宏眼神一暗,赶忙应诺。
自己主动请辞,和从宫里被赶出来,两者之间的待遇天差地别。
戴士衡的弹劾奏疏呈上来的第二天,吕坤就上疏申辩,自言其序乃旁人添加,如今在京城刊发的《闺范图说》并非完全由自己所写。他甚至将自己考中进士后所任职位一一列清,再三表示自己不可能也没有机会和郑皇贵妃有何干系。
“……臣从未涉足大兴,与郑氏也未有结交,何来结纳一说?京城刊发之妖书,并非全由臣所撰,乃是旁人所写。恳请陛下以臣之原书同妖书对比,洞察缘由。”
在吕坤的自辩奏疏送上来的同时,张宏也把事情查了个大概。
郑梦境每天足不出户,躺在床上都下不来地,根本没有心思关注保胎以外的事情。张宏留心问过刘带金,将近日来所有郑梦境的手稿统统拿来,一一翻拣,并未见有丝毫痕迹。
“陛下,老奴有一事觉得奇怪。”张宏微微弓着身子,眼露疑惑,“翊坤宫之刘都人言,她曾为皇贵妃娘娘选了《闺范图说》一书呈上,但娘娘并未翻看。此书她已烧毁,翊坤宫也不见此书踪影。既然娘娘没看,就更不可能作序。此事怕是另有蹊跷,会不会是别有用心之人……”
“什么会不会,就是有小人假借皇贵妃的名头来写了此序!”朱翊钧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个人。
王嫔?不可能,她已经被自己禁足了,根本做不了这件事。慈宁宫?李太后虽然一直不喜欢皇贵妃,但也不会想到要这么做。莫非是大兴郑家有意,故意寻人来写并刊发?这个倒是有可能。
不过张宏的回话又使整件事情扑朔迷离,“老奴亲往郑家,问过郑承恩。郑家虽有书肆,却从未印过《闺范图说》,就连书肆也不见此书踪影。”
不是郑家,那难道是……朱翊钧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如果,是皇后……
朱翊钧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他虽多日不出乾清宫,但有张宏在,外头所有的事都了如指掌。王喜姐已经狠狠严惩过在宫中嘴碎翊坤宫的宫人,立场和态度十分鲜明,绝对不会是皇后。他自认对元后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以她的性子,断做不出这种事。
那是谁,会是谁呢?
朱翊钧急得团团转,“把那书找来,朕再看一看序。”张宏很快把书呈上来,书页翻到序。朱翊钧越看越心惊,此序的确很像是郑梦境写的。笔调,用词,语境,风格,无论从哪一个看起来都很像。
只是个别地方有些不同罢了。
难道真的是小梦有意国本?朱翊钧想起前几年朱常溆刚出生的时候,郑梦境那时再三对自己提过,无意让孩子参与其中。那时候所说的,是不是都是诓骗自己的话?并非她的真心?只是希望以进为退?
一个又一个疑团不断抛向朱翊钧,搅得他吃饭也不香了,睡觉也不踏实,再没心思听伶人歌舞。
“明日,朕要上朝。”朱翊钧在想了几天后,终于做出了自己第一个决定。无论这序是不是小梦写的,现在他都必须把这件事给压下去,不能让小梦牵扯其中。
天子在闭宫数月后,终于重新开了朝会,百官无不额手相庆。可等朱翊钧开口说出第一个字,他们的心就沉了下去。
竟是为了皇贵妃!天子当理国家事,岂能目光短浅,只顾后宫?数月不临朝,多少事等着陛下做决定,可陛下却将皇贵妃放在第一位?!
就像一个炮仗丢进人群里,言官登时就炸了。天子迟迟不立太子,是不是妖妃郑氏吹的枕边风?多日不临朝,闭门不理事,是不是那恶妇给出的主意?这种妇人竟还于后宫受到盛宠,必是九尾妲己转世。今日不除此人,大明危矣!
朱翊钧没料到自己竟然引起了更大的反弹,让吵了数月国本之争的百官在瞬间众志成城地一心把枪口对准郑梦境。
“皇贵妃郑氏妖言惑众,妄图干涉国本,废嫡立庶,理当废为庶人!”
“陛下偏听妇人之言,非天子之道。郑氏蒙蔽圣听,罪大恶极。”
“皇贵妃教子无方,其性善妒难以容人,陛下断不容让此等恶妇!”
“此刁钻恶妇若留于世间,于国有碍,天网恢恢,陛下岂能违背天道。此妇当诛!”
朱翊钧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面对潮水一般的指责,高高在上的他显得如此无奈。他发现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自己,替皇贵妃说话。就连他一直器重的两位内阁先生——申时行和王锡爵,也手持牙板并不发话,这是默认朝臣的意思。
张宏见势不好,朝史宾使了个眼色。史宾赶忙偷偷溜了出去,一路狂奔到翊坤宫。
今日朝会,蒙学授课的先生都要上朝,皇子们也连带着给放了半天假。郑梦境此时正同几个孩子们说笑,见史宾煞白着脸,叫人搀着进来,不由大骇,“史公公?这是出了何事?”
史宾挥退两个扶着自己的小太监,一下跪在地上,还没开口说话,就被口水给呛住了。刘带金赶忙端了杯水拿过去,他一口饮尽,顾不上擦嘴角溢出的水滴,便道:“娘娘!今日朝会,百官以娘娘作序,妄图国本之由,让陛下发落娘娘。”
郑梦境一愣,“什么序?”她近来……也没写什么字啊。
“《闺范图说》。”
郑梦境一下停了呼吸。
谁?究竟是谁!为了防止妖书案,她甚至连《闺范图说》都不敢看上一眼!更妄论是作序了。到底是哪个人假借了她的名头去犯下这等事的?!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他们也知道郑梦境并没有给什么书写序,日日在一处呆着,母妃做什么他们都知道。
朱常溆身为长子上前一步,细问道:“不知朝臣所谓的发落是怎么个发落法?”
史宾言简意赅,“废妃,诛杀。”
朱常溆的脸色变了。朱常洵也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走过来拉了拉皇兄的衣服,“皇兄可有应对之法?”这几个月,没有了父皇,他们看清了很多事情。若是母妃一朝被废,或者身负重罪而亡,他们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郑梦境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垂下双眼。她腹中的孩子似乎不大好了,从这月起,力气一天比一天轻。今日自醒来到现在,她都没感受到孩子的踢打。
不等朱常溆说话,郑梦境就让刘带金去准备草席。刘带金把席子抱来,望着外头的飞雪,“娘娘要席子做什么?”
“本宫要去太庙。”郑梦境下床,赤脚踩在地上,“席藁待罪。”
一屋子的宫人们都跪下磕头,“还望娘娘保重玉体。”
郑梦境扫了一眼他们,“起来吧。”
刘带金趴在地上,头也不抬,“娘娘不答应,奴婢就不起来。”
朱常溆也劝道:“母妃就是不顾念自己,也得留心腹中的皇妹。此事便交由孩儿去做,可好?”他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孩儿同皇弟这就前往乾清宫面见父皇,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事情说清楚。”他拉着朱常洵的手,“孩儿与皇弟绝无登鼎之心,母妃也从未教唆过孩儿废嫡立庶。那序孩儿方才看了,也是能剖白解释的。”
一篇文章,并不是只有一个方面能说得通。光是一本《论语》,便有好几种注解。
郑梦境从刘带金的手里把草席接过来,“不用了。”她叮嘱朱轩姝,“姝儿就把弟弟们看好了,莫要出来裹乱。”朱轩姝拉着她的手,不愿放她走,“母妃此去何时归来?姝儿年幼,岂能管好弟弟们。母妃还是莫要去了。”
刘带金从地上爬起来,“那奴婢同娘娘一道去。”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娘娘还需旁的什么?”
这倒是提醒了郑梦境。她走回榻边,从榻边的小屉里摸出一把匕首来。“备好文房四宝。”
史宾一直没有说话,他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已下决心的郑梦境都不会应。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只盼乾清宫里的天子能顶住。若真的乾清宫里撑不住,被逼着废妃杀人,就是太|祖在世也救不了皇贵妃。他的目光从三个皇子皇女的身上扫过,心里又急又恨。皇子们尚未长成,也无人能有什么大的担当。
不过很快,史宾就又想到,就是长成了,又能怎样?不是太子的皇子,就连日讲经筵都参与不了,过了蒙学,就同一个半瞎子,朝上的事一片灰蒙蒙的,哪里能和那些官油子们抗衡?
宫人们悉数跟在郑梦境的身后,一路朝太庙而去。史宾因品级靠前,是最靠近郑梦境的人。他抬眼望着郑梦境的背影,在寒冬之中,穿着单薄的中衣中裙,赤着双足的踩在薄冰上。从背后看去,身形纤弱的郑梦境是那样的无力,只有一头披散着的长发随冬风的吹拂不受拘束地肆意飘散。
史宾闻着飘到自己脸上的长发发香,低下头,不敢再看。
太庙前立起了步幛,草席就地一铺,一张小杌子摆在席前,文房四宝置于杌子边。
刘带金磨好墨,铺平了纸,退到草席后面,跟着郑梦境跪下。
郑梦境抬起头,望着遮顶的乌云和极远之处的蔚蓝天空,深呼一口气。她的目光定格在了太庙的匾上,而后挽起袖子,抽出匕首。
狂风夹裹着跪地宫人们低低的哭声。
腕上的血在寒风中很快就凝住了,郑梦境忍住疼,就着血墨飞快地在纸上写着。每写完一张,她就放在一旁,并不拿镇纸压了。血墨书写的纸张四处飞散,就好似发丧时,不断撒在空中的纸钱。
史宾望着一张纸被吹到自己跟前,偷偷抬起眼皮看前面还在奋笔疾书的郑梦境。他飞快地拿起那张纸塞进怀里,慌慌忙忙地退出步幛。
步幛外头也有人跪着,是郑梦境的三个孩子。
史宾来不及行礼,赶着要上乾清宫。他经过的时候,听见朱常溆说道:“史公公还请速去速回。”他没有回话,一路在薄冰上踉跄着往乾清宫跑,几次差点跌跤。
乾清宫里,朝臣们全都跪在朱翊钧的面前,恳请他降旨废妃。朱翊钧的脸冰若寒霜,无论底下的臣子们如何哀求或语带威胁,都一言不发。
他甚至不曾廷杖。
朱翊钧很清楚他们就是在逼着自己,哪怕是廷杖也在所不惜,搏个直名,正好能青史垂名。自己绝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申时行虽然跟着跪下,但并未说话。他不想得罪满朝文武,也不愿让朱翊钧难做,随大流才是更好的做法。老油条许国坚定地跟着首辅走,首辅跪他也跪,首辅不说话,他也不会蹦一个字。
比起他们二人,王锡爵的心里更难受一些。他是教过朱翊钧的,当得起一句先生。他不愿相信自己一手教出来的皇帝,竟会是个没有主见听凭妇人之言的人。这种挫败令他怀疑自己是否曾经没有尽心教导朱翊钧,甚至想,如果当年自己再尽点力,用些心思,是不是天子就不会有今日这番举措。越想心里越难受,王锡爵的鼻子开始发酸。
史宾在乾清宫前的台阶上跌了一跤,下巴重重地磕在了石阶上,半颗带着血丝的牙从嘴里吐了出来。他连滚带爬地跌进乾清宫,从怀里掏出那张有些破损的纸,高高地举了起来。
不等朱翊钧使眼色,张宏就下去拿了。在交到朱翊钧手中之前,他装作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登时面色大骇。朱翊钧见他的模样,一把抢过。
上面的血墨映入眼中,还未看清写了什么,朱翊钧的眼眶就红了。他直着眼睛,把纸递回给张宏,“念念。”
皇天在上,祖宗有灵。妾郑氏,乃大明朝第十三帝之妃。妾自备九嫔之选,侍执巾栉,倚蒙圣恩,诞育皇嗣,兢兢夙夜,愧无图报微功。今储位空悬,奸佞当道,蔑妾以污名,脱簪待罪,命不可惜。祖宗在上,若妾实冤,他年六月飘雪。
跪着的朝臣听罢,面面相觑。
郑梦境的意思很简单,自己是冤枉的,什么都没做。哪怕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自证清白。
说得更直白点,你们能死谏,我也能。
朱翊钧把纸从张宏的手里夺过,扔向下面,“你们自己看!”他站起身,匆匆离开。史宾跟在后面,“娘娘此时在太庙前头跪着。”
纸落在申时行的面前,他是第一个看的。看完后,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渐行渐远的朱翊钧的背影,心情沉重起来。
不消片刻,短短一张纸就传遍了大半。
申时行第一个走出乾清宫,方才史宾说的清楚,大家都听见了。
天子是往太庙去的。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朝臣们呼啦啦地从乾清宫纷纷走了出来,向太庙的方向前行。
他们到的时候,只看见太庙前围起了步幛,步幛外跪着三名皇嗣。
看到三位皇嗣也跪着,绝大部分朝臣就又收回了先前起的恻隐之心。还说郑氏无城府,她要自证不惜命也就算了,竟还连带上了皇嗣。这不是叫天子心软吗?
忽听步幛内朱翊钧的厉声高喊:“速速唤太医!”而后,就见他怀抱一人从步幛内疾步走出来。
百官们低下头,纷纷给天子让路。
那怀中之人当就是郑氏了吧,申时行稍稍抬头去看。明黄色龙袍与血红色的裙交相辉映。他有些怔愣,甚至忘了要收回目光。
张宏没有立即跟着朱翊钧离开,他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跟着一道去的是史宾。他慢悠悠地经过百官跟前,声音不高不低,说不出悲喜,“皇贵妃娘娘滑胎了。”
鸦雀无声。
朱常溆被弟弟扶着站起来,他径直走到黄凤翔的面前,往前一步,拜了一拜。“先生,学生有一问。”黄凤翔赶忙还了一礼,“二殿下但讲无妨。”
朱常溆避开先生还礼,“先生曾教我,事无证,当三思。请教先生,今朝臣以性善妒,涉国本为由,诽我母亲,可有证据?”
谁也没有说话。当时大家闹得正厉害,根本没有想过这些。
黄凤翔却是不得不说话的拿一个。寒冬腊月,他发现自己在朱常溆的灼灼目光中出了汗,“无证。”
朱常溆得了答案,朝黄凤翔一拜。而后走到于慎行的面前,照样先拜,再问。“先生曾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并举汉高祖和本朝□□为例,以示只要心系万民,便为大德。学生请教先生,明德皇后仁乎?慈乎?德乎?”
于慎行道:“明德皇后开创《起居注》,教异母子精心,起居节俭,不以贵而奢。楚王案中,多次劝汉章帝宽宥。仁也,慈也,德也。”
朱常溆不像先前那样,得了答案就离开。他上前一步,拜谢于慎行对自己的指点,后退一步,再次上前一拜。“先生可知,明德皇后乃伏波将军马援之女,今石柱土司马千斛乃是其同宗后人。”
这句话的意味就深了许多。如果说之前问黄凤翔,是指责朝臣无证无据,空口诽谤郑梦境。那么这句话,就是指明《闺范图说》新增补之后所添加的第一位明德皇后不仅在过去来头不小,并且连着现在。指责郑梦境,就得捎带上明德皇后,而马千斛是马家族谱上有名有姓的马援之后。
土司是当地的土皇帝,说翻脸即刻就能挥兵开战。
于慎行没有回答,朱常溆也不在意,他要问的还有。
“申先生大才,乃嘉靖朝之状元,父皇之帝师。学生请教,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若父在,改也不改?孝也不孝?”朱常溆在朱常洵的搀扶下挺直腰,“母亲遭奸佞诽谤,身染污名。我等自愿请罪,望祖宗显灵,除奸佞,证清白。”
朱常溆说得很明白,他们和郑梦境一起跪在太庙前面,不是因为郑梦境的要求,而是他们几个孩子出于孝道,出于圣人言。
几番话说完,朱常溆也走了。虽然一瘸一拐,看上去很没有气势,但每一步都踩在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可惜非嫡非长。不知道多少人心生这样的想法。
申时行回过神来,当下安排了几个人同自己一起回乾清宫去。
这事儿绝对还没完。申时行已经做好了准备,会龙颜震怒。几个官职低微的小吏倒是可以走,但身居高位的,诸如内阁的大学士,还有刚才跳得最起劲的,一个都不能跑。
乾清宫的地龙比他们刚刚离开的时候烧得还要旺,热得他们一进去就出了满头汗。
申时行他们在外殿站了很久,后来还是张宏看不过去,让小太监们搬来了绣墩让他们坐下。
朱翊钧很久之后才出来。他不意外地看到了还有人在等着自己。
“皇贵妃方才生下一子,”朱翊钧笑得很神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下面每一个人的表情,“是死胎。”
申时行赶忙跪下,“臣等死罪。”
朱翊钧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得特别大声,“朕骗你们的,是皇女,不是皇子。”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角泪花,望着好似舒了一口气的朝臣,“不过还是死胎。”
不等申时行等人变脸,朱翊钧收起了笑容,语气前所未有地冷,“拟旨。皇三子汐,中宫所出,依祖训,今立为皇太子。年后开印即行大典。”
“诸位爱卿,可满意了?”朱翊钧的语气轻而又轻。
这个时候谁反驳不了,也无法反驳。争论数月的国本,就这么落下了帷幕。
内阁的速度很快,拟旨、加印、审核,当日就将这道旨意写作邸报发往各地。
几家欢喜几家忧。
不提王喜姐有多高兴,不说永年伯夫人听了之后走路说话都带风。乾清宫里,还一片愁云惨雾。
朱翊钧一直坐在昏迷不醒的郑梦境的榻边,一手轻轻握着。
就和上次郑梦境冲进乾清宫见红时一样冰凉。
好像每次朕都在做错事。朱翊钧握着郑梦境的手,贴上自己的脸庞,痴痴地望着消瘦了许多的郑梦境。朕保证这次最后一次,好不好?
所以小梦,快点醒过来。
张宏轻轻走过来,提醒他,“陛下,该更衣了。”
朱翊钧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熏香都掩不住他身上的汗臭味。起身离开前,他吩咐,“皇贵妃就留在乾清宫,外头风大,哪儿都不许去。”
“诺。”
朱翊钧飞快地洗漱更衣,又回到了榻边。就好像以前的日子那样,政事都搬来内殿处理,三日一次的朝会也如期举行。朱翊钧再也没有逃避过日讲经筵。
针线局的人飞快地赶制着皇太子的衣服,雪下了一场又一场。
郑梦境还是没能睁开眼,每日就靠几碗药吊着。
朱翊钧开始变得浅眠,有的时候半夜醒来,以为到了天明,才发现自己不过睡了一刻钟。扭头去看榻上的郑梦境,还是闭着眼。
小梦你是不是还在怪朕?
几个皇子过了年,就结束了蒙学。以后除了被正式封为皇太子的朱常汐,其他人再也没有机会继续上学了。而朱常汐除了每天和朱翊钧定下的名师大儒上课,还需跟随朱翊钧一同参与日讲经筵,等再长大些,就要开始参与政务。
虽然册封大典因为礼服没能赶出来而推迟了,但朱翊钧还是将带着朱常汐,以诏示自己真的依照自己的心愿定下了国本。
今日经筵,为了能让年纪不大的朱常汐听得懂,讲的是朱翊钧听过不下数十遍的《晋书·惠帝纪》。为了能让朱常汐跟得上,几位讲师也是费尽心思,先从简单易懂的史书着手,把难懂的《春秋》这些都先抛开,等他大些了再说。
朱常汐懵懂地听着讲师滔滔不绝的背书,等周围安静下来后,他微微皱着眉,想着坤宁宫的母后对他说过,如果有不懂的,直管问先生就好。但心里还是不确定,他拉了拉快要睡过去的朱翊钧的衣服,怯生生地问:“父皇,皇儿有一事不明,可以问问先生吗?”
朱翊钧醒过神来,点点头,“问吧。”他憋住打哈欠的那股子气,眨巴几下眼睛,把沁上来的那点眼泪都给眨没了。
有了父皇的肯定,朱常汐就大着胆子问了,“天下灾荒,乃是荒芜田地,与牲畜无碍。为何要说惠帝‘何不食肉糜’是错的呢?”他发现朱翊钧回身望着自己的目光越来越不可思议,声音也越来越小,“皇儿觉得……惠帝并未说错。”
百官哗然。
朱翊钧先前只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不怎么聪明,但没想到能不开窍到这种地步。他抹了一把脸,给申时行使了个眼色,让他将朝臣安抚下来。自己在心里不断地说着孩子还小,得教,耐心地解释给朱常汐听,“牲畜的肉难得,谷物却是极好种活的,两者银钱也不一样。一亩地在江南,一年或能收两次麦米,三次麦米。但一亩地一年的收成,却不一定能养的了一头牲畜。汐儿当知,耕牛价之贵,依大明律,私自杀耕牛,是犯了法的。”
朱常汐又问:“既然耕牛价高,为何不多养耕牛而少种麦米呢?”
“因为田赋乃国库税收之根本。若麦米种少了,田赋也就少了。”朱翊钧抹了把脸,按捺住想要发火的心情。朱常溆比他还小的时候,就开始对税收感兴趣了,甚至到了后面,能自己翻书能举一反三。两相一对比,朱翊钧心里失望到不可言说。
“那将少了的那部分田赋加到耕牛上不就行了?”朱常汐很高兴自己找到了一个好方法,“牲畜原就价高,养多了之后,岂不是就能收到更多的税赋了?父皇,汐儿觉得这个方法很好。”
朱翊钧现在只想把这个儿子塞回到王喜姐的肚子里重新再生一次,“嗯,这个事儿,等会儿父皇再同你仔细说说。现在就先散了,你回坤宁宫去吧。”
朱常汐不疑有他,乐滋滋地同诸位先生告了别,拜别了父皇,让小太监带着回去后宫。
皇太子走了,天子和朝臣还在。大家谁都没说话。
申时行想起当日太庙前,进退有度,言谈犀利的朱常溆,叹了一口气,第一个起来,“恭送陛下。”
朱翊钧被朱常汐给搅得心情不大好,挥挥手,没说什么就走了。
大学士们回到内阁,许国在屋子里处理了一会儿政务,就出来倒茶。倒完后,就捧着茶,晃晃悠悠地走进申时行的屋子。
申时行没在办公,他两眼放空地坐在位置上,整个人都瘫着。
“汝墨。”许国在申时行的对面坐下,“我记得陛下小的时候,好像并不是这个样子。”
申时行苦笑,“陛下冲龄即位,方登大顶,就撞上穆宗太妃偷取金瓶出宫被发现的事。陛下当时并未责怪太妃,只说金瓶乃帝赐不可出宫,太妃家贫,赐百金以解燃煤之急。”
许国静默了半晌,“陛下身子不算好,若一朝……我怕是得在那一位登顶前,先走一步。”他望着申时行,“汝墨呢。”
申时行摇摇头,并不作答。
朱翊钧回到乾清宫,就发现一直躺在床上没有醒过来的郑梦境坐起来了。他欣喜地走上去,“小梦,你醒了?!”
郑梦境转过脸,“奴家久居乾清宫,大为不妥,恳请陛下恩准,返还翊坤宫。”
朱翊钧被她脸上木然的表情震到了,身子往后退了几步。
这是小梦第一次用这样冷冰冰的表情和冷冰冰的语气对自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