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司里打茶围,诗词并不算盛行,近两百年来,因为理学占据正统,所以导致读书人灵性被抹杀,很少有优秀的诗词问世,读书人不擅长作诗作词,打茶围时,自然也就会避开诗词了,多是飞花令,对对子之类的。
而今晚在座的客人,多是不学无术之人,学识平平无奇,仅是对对子就有些困难了,浮香花魁兰心蕙质,自然不会将难度更高的诗词搬出来,惹客人不快,影响氛围。
这时,浮香花魁盈盈起身,福了福身子,声音柔美,开始谢客。
“小女子有些乏了,先行告退,几位慢饮。”
这场打茶围到了此时算是初步结束了,如果浮香花魁有看中的客人,就会命婢女前来通知,让这位客人留下,引入她的闺房,成为她的入幕之宾,自然是温香软玉,享不尽的艳福。
如果浮香花魁,没有看中任何一个客人,婢女就会直接送客,然后等待下一次打茶围开启。
今晚的客人目光中带着期盼和忐忑,交替出现,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等待着婢女的出现。
时间一点点过去,半炷香后,一名婢女脚步轻盈的走了出来,环顾众人,嫣然一笑,对着国子监的赵公子说道。
“我家娘子请赵公子进屋喝茶。”
其他客人纷纷惋惜的摇头,唉声叹气,当然也有人十分有风度,笑着恭喜赵公子赢得佳人芳心,并不放在心上。
赵公子面带微笑,心中得意,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头颅高高昂着,牛掰的不得了!
许子圣对此倒是不感到奇怪,只是许七安却是坐不住了,他好不容易突破了九品炼精之境,可以结束自己的童子生涯,花费了十两银子,可不想银子打水漂。
许七安当即朝伺候客人吃酒的婢女要了笔墨和宣纸。在桌案上清扫出一片空间,他自知书法极烂,一手狗爬的字见不到人,连忙向许子圣求助道。
“李兄,你可能替我代写?”
许子圣有着成人之美的高贵品质,绝对不是报复刚刚赵公子瞧不起他的事情,没有任何的犹豫,立马端正坐姿,握着毛笔。
许七安语速飞快,再次施展搬运大法,沉声念道。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许子圣运笔如飞,写出风骨清奇的草书,一笔一划,尽显功力,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许新年龙飞凤舞,苍劲有力,一横一竖,如同腊月寒梅,傲雪凌霜,独占天地雪。
许七安扯走宣纸,招来女婢,叮嘱道。
“你将此诗交给浮香娘子,即可去办,说杨某在此地等候。”
女婢不太乐意,但许七安塞了她一把碎银后,她立刻小跑着离开了。
……
主卧里,四叠屏风挡住了浴桶,袅袅蒸汽萦绕在屋顶梁木上,花魁浮香泡在漂满玫瑰花瓣的热水中,青丝高挽,脖颈莹白修长,细嫩温润的肌肤上挂着水珠,在烛光里反射着魅人心魄的光芒。
浮香肌肤凝如滑脂,像极了一尊玉美人,一位贴身的婢女在浴桶边服侍着,一边称赞浮香的肌肤,一边说道。
“赵公子已经在隔壁茶室候着了,听外头的客人说,他是国子监的秀才。”
“秀才有什么好稀奇的?”
作为教坊司的第一等花魁,浮香见多识广,闻言笑了笑,并不曾将赵公子放在心上,今晚也只是矬子里中拔高个,勉强罢了,浮香缓缓说道。
“不过以赵公子的才华,考个举人还是有希望的,也算英才了!”
婢女跟随浮香很多年了,对她的喜好性情十分熟悉,轻笑一声,打趣道。
“我就知道娘子你喜欢这种有才华的公子,那赵公子才华横溢,说不定将来能成一段佳话,娘子你也能随他名留青史呢。”
“你这是取笑我呢!”
浮香摇摇头,对婢女的打趣不以为意,他们相处多年,情同姐妹,自然也会开些小玩笑。她叹息了一声,意兴阑珊的说道。
“女子想名垂青史,实在是太困难了,即使是读书人也很难做到,古往今来,有几位读书人可以名留青史?我我不从不报这等奢望。”
“赵公子虽小有才华,但是比起那等状元之才还是差了许多,此生怕是很难名留青史!要是换成状元郎许子圣还差不多,只是可惜,他这样的谪仙,也不会瞧得上我这等出身风尘的女子,他日后的妻妾必定是世家小姐,甚至就是那皇室公主也有可能!”
“许子圣举世无双,世间男儿几个可以和他相提并论,娘子你眼光不能太高了!”
就在这时,主卧的门被推开,一名婢子进来,站在厅里,脆声禀报道。
“娘子,外面那位姓杨的客人,让奴婢送了首诗过来。”
浮香皱了皱眉,有些不悦,她身旁的大丫鬟更是厉声斥责道。
“没规矩的东西,娘子已经选了赵公子,岂可更改,你是不是收了人家的好处?”
小婢女垂头,不敢顶嘴,浮香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威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开口吩咐道。
“放桌上吧,出去告诉客人,浮香心领了。”
小婢女如释重负,应了一声,把宣纸搁在桌上,便狼狈离开了。
沐浴完,浮香披上轻薄的纱裙,曼妙身姿若隐若现,赤着雪白的脚丫,来到桌边坐下。目光落在桌上的宣纸,随手拿起,向着一旁的大丫鬟说道。
“你去将赵公子请进来吧。”
忽然,浮香目光凝固,痴痴的望着宣纸:影梅小阁赠浮香。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丫鬟刚刚走到门边,正要开门去请赵公子,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娘子尖锐的喊道。
“且慢!”
丫鬟回身看去,浮香手里死死抓着宣纸,微微发抖,脸色从未有过的古怪。那是丫鬟从来没有在她脸上看见过的情绪。
花魁娘子的声音急迫而尖锐,大声问道。
“谁,刚刚谁送来的诗,是哪位公子,你快说!!”
丫鬟吓了一跳,有些不解的看向了浮香,嗫嚅道。
“好像是姓杨的一位秀才!”
“不对,不应该姓许吗,这首草书我认得,怎么会姓杨呢?”
花魁娘子竟不顾一切的冲向了房门。
“娘子,娘子,你这般模样怎可出门,使不得!”
丫鬟死死抱住浮香花魁,浮香拼命挣扎,急的面红耳赤,连连喊道。
“你放开我,快放开我。”
“莫要让那公子走了,快追回来。”
丫鬟怎么都想不明白,一首诗而已,竟让娘子前所未有的失态,往日里的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全然不顾了。
“娘子稍安勿躁,奴婢立刻去,去请那位写诗的公子。”
丫鬟离开后,花魁娘子衣衫不整的呆坐在桌边,恍惚的看着手里的纸张。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赠浮香,赠浮香!”
浮香俏脸滚落豆大泪珠,趴在桌上嘤嘤嘤的哭起来。
“这是状元郎书法,他居然来了!”
此时,外面许子圣成人之美,帮许七安代笔之后,就洒然离去,挥一挥衣袖,向着其他花魁的地盘而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那位在浮香身边伺候的大丫鬟,迈着小碎步疾走而来,目光略显焦虑的在人群中搜索,瞧见许七安后,神色一松,莲步款款而来,福了福身子,娇滴滴道。
“杨公子,是您作的诗?”
“是我!”
许七安脸上露出谦逊而又收敛的笑容,心中暗暗得意,不愧是千古流传的好诗,果然打动了这位花魁娘子了,今夜他就要化茧成蝶,蜕变成长。
丫鬟展颜一笑,神色愈发恭敬,低眉顺眼,躬身一礼,柔声邀请道。
“我家娘子有请。”
许七安镇定的颔首,跟在丫鬟身后,朝着阁楼另一侧的主卧走去,这一幕也引起了打算留宿影梅小阁的客人注意,交头接耳。
“咦,他怎么也跟着进去了。”
“这,这不合规矩啊,怎么进去两人?”
“刚才那丫鬟好像说到诗了,而我恰好看见他与那位俊俏小哥写了什么。”
丫鬟推开主卧的门,示意许七安入内,而自己却没打算进去,恭敬的说道。
“杨公子请进!”
障子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暖香扑面而来,地面铺着一层价格昂贵的丝织地衣,价格贵也就罢了,且极耗人力。
地衣上绣着一朵朵青色莲花,一团团祥云,女人走在上面,步步生莲,男人走在上面,平步青云。可见浮香花魁心思玲珑,用了心了。
一架临摹名画《雨打芭蕉图》的三叠式屏风隔开睡处和锦厅,一位风姿绝伦的妙龄女子跪坐在屏风前的壶门小榻,小塌上摆放一架凤尾琴,她穿着轻薄的纱衣,凝脂如玉的肌肤若隐若现,正笑吟吟的望向门口。
两人目光交接,她微微低头,嘴角带着羞涩的笑意,最是那低头的温柔,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浮香花魁行酒令时,文雅如大家闺秀,现在,却是妩媚勾人,欲语还休,动人心魄,不愧是教坊司的第一等的花魁,魅力实在是太大了,让许七安大感吃不消,躁动无比。
“早听说浮香姑娘国色天香,冰肌雪骨,美的不似红尘中人,我以前不相信,还以为夸大了,如今看来,却是我见识浅薄,浮香姑娘称得上是天下第一美人。”
许七安一脸的痴迷相,眼神朦胧,就不醉人人自醉,欣赏这浮香那惊人的美貌,眼前这位千娇百媚的花魁,出得厅堂,上得厨房,迷死人不偿命,绝对是人间尤物!
“许公子何必取笑奴家。”
浮香抿了抿嘴,娇羞的低下头,眉眼间笑意盈盈,显然是很开心的。
“奴家要谢过公子,倘若将来奴家能名垂青史,定是公子的功劳。”
许七安闻言一愣,这位浮香花魁居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由有些惊讶的问道。
“浮香姑娘如何知晓在下姓许的?”
浮香脸上露出了仰慕之色,双眼迷离,透着万千风情,魅惑诱人,动人心魄,低声笑语。
“天下谁不知道状元郎姓许,出身武安侯府,我曾有幸见过状元郎的真迹书法,所以才能认出了状元郎的身份!”
许七安闻言顿时叹息了,奶奶的,原来是弄错了,这位花魁娘子不是因为自己的这首古诗邀请自己的,而是将自己当做了许子圣那位气运之子了,他虽然很想和这位花魁发生些什么,但他却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连忙摆手解释道。
“浮香姑娘,你误会了,我不是状元郎许子圣,他刚刚已经走了,他当时就坐在我旁边!”
“状元郎何必欺骗奴家呢,这首诗难道不是你作的吗?”
浮香闻言有些意外,星眸闪耀着涟漪,连忙问道。
“这首诗虽然是在下所作,但却是状元郎代笔的,我书法不精,为了避免露丑,所以才会请状元郎帮忙的,他写完这首诗,就离开了!”
浮香闻言惊讶至极,澄净梦幻的眸子里闪烁着泪光,终究还是错过了,没想到自己有眼不识金镶玉,将状元郎当做了绣花枕头,心中无比懊恼,后悔莫及,只是事已至此,无济于事了。
浮香花魁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眸光微转,看向了有些尴尬的许七安,这位公子倒是实诚,有君子之风,虽然长得其貌不扬,比不上状元郎,才貌双全,但诗才无双,倒也难得。
“让许公子你见笑了!”
“状元郎乃是京都女儿仰慕的男子,浮香也不例外!”
“我知道,也理解,我家中有位小妹,也是对其仰慕不已,京都谁不知道状元郎许子圣啊!”
“多谢许公子大度,浮香为你弹奏一曲,以表示感谢!”
不管怎么说,许七安写出了一首可以名留青史的好诗,让这位花魁娘子同样名留青史,她自然不会失礼。
这位花魁是有两把刷子的,琴诗双绝,诗不知道,但琴弹的是真的好。许七安一个不通音律的人,也能静下心来沉浸其中。
浮香花魁经过这一番折腾,也想明白了,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还是先抓住眼前这位才子吧。
“公子难道要和人家坐一整晚吗?”
许七安如今已经开天门,踏入了练气之境,不必再担心武道断绝,闻言知雅意,脸上挂着猥琐的表情,凑上前来,笑着说道。
“我是那种不解风情的人吗?怎么可能坐一晚?”
许七安依然没有忘了此行的目的,他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目光灼灼,死死盯着花魁浮香,那炙热的目光让浮香都隐隐害怕。
次日卯时,许七安的生物钟自然苏醒,看着到身边佳人,心中无比得意,能够凭借一首诗,成为教坊司花魁的入幕之宾,自然是值得夸耀的事情,会让其他人羡慕死!
许七安看着这张绝美的容颜,没有惊动佳人,蹑手蹑脚的爬起,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的声响,悄悄的离开了教坊司,前往了打更人衙门。
........
另一边,邻崖而建的阁楼里。三位大儒刚论道结束,书童送来一封信,说是长公主拜访书院,让人递过来的。
长公主在手书上说,近来京城出现了一首佳作,京城读书人津津乐道,国子监奉为百年来诗词魁首,力压云鹿书院的送行诗。
而且,相比送行诗,这首百年来诗词魁首出自教坊司,才子佳人,故事更有趣味,更广为流传,末尾,长公主附上了这首短短几日内在京城读书人圈子里爆红的诗。
“老夫闭关数日,京城出了首惊世佳作?”
张慎因为许子圣打破程氏亚圣石碑的缘故,有所领悟,闭关了几日,没想到一出关就遇到这首惊世佳作,凝眸鉴赏着长公主附赠的诗。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张慎宛如一尊雕塑,静默许久,他轻轻放下手中的纸,看向喝茶聊天的李慕白和陈泰。
“纯靖,幼平,你们看看这个。”
张慎突然表现出来的严肃神色,让两位大儒愣了愣,李慕白接过纸张,飞快扫了一眼,继而眸光沉凝,褪去了轻松写意姿态。
“我看看。”
陈泰见两人这般神色,伸手抽过纸张,看完一遍后,又细细品味了许久。
陈大儒长长叹息一声,惊叹不已。
“疏影,暗香,两句将便梅的风姿绝伦写尽,当真是心思玲珑啊。”
李慕白闻言点头,随后也点评了起来。
“比起宁宴那首天下谁人不识君,固然叫人胸生豪气,但论意境之深远;遣词之优美;神韵之卓然,的确相去甚远。”
张慎抚须而叹,十分公正的说道。
“此诗一出,便是无法超越的咏梅绝唱。这杨凌是谁,有此才华,竟从未耳闻。”
陈泰重新看了遍手书,手指细细摩挲着纸张上的字迹,无比钦佩的说道。
“诗好,字更好,筋骨苍劲,圆润自如,力透纸背,入木三分,这是书圣才有笔力!”
说到这里,茶室安静下来,三位大儒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一股酸味在空气中发酵、弥漫,张慎沉思许久,说道。
“我觉得,应该立刻通知院长,将这位秀才招入书院。这样的人才,绝对不能埋没了。”
陈泰与李慕白欣然同意,他们见不得人才,连忙赞同道。
“此言有理。”
破了童子身的许七安那是意气风发,走路都带风,再次和自家的小堂弟一起来到了云鹿书院,拜访了两位老师。
三位大儒恰好讲课结束,知道看重的学生拜访,索性就聚在堂舍里喝茶。
“你们住在京城,可知最近京城出了首绝世佳作。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绝妙,绝妙啊。”
陈泰扫了一眼张慎还有李慕白,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对许七安叮嘱道。
“宁宴,虽有诗才,但也不要自傲,须知天下读书人藏龙卧虎啊。”
“这老匹夫就是嫉妒我们收了个好学生!”
张慎和李慕白对视一眼,心中同时升起了这么一个念头,只是碍于这句话乃是老成之言,无可反驳,只能忍了下来,同样对许七安说道。
“此诗的确惊才绝艳,宁宴不需与它较真,咏梅千古绝唱,较真也没用。”
“虽说现在的读书人缺了些灵气,但终归是有个例的,那个杨凌未必还能再作出第二首。而以宁宴的诗才,将来有第三首,第四首也是极有可能的。”
许七安用颇为无辜真诚的目光看着三位大儒,十分谦逊的说道。
“老师,这首诗就是我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