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信使来的时候,我和阿音还在花园里喝茶。
春日里积攒下的松花粉,被厨娘和着红豆泥做成一块块松花糕,松花粉难得,阿音又喜欢这种清甜适口的东西,寻日里都小心翼翼舍不得吃,可传旨内监来的时候,她却生生捏碎了手中的松花糕。
她是能忍住心事的,却也终于欲抑不能抑了。
随着传旨内监一起来的,还有陛下新择来的新任北境主帅,这是要我交兵权。
也是……若不将兵权交回去,若我不拖家带口地回到朝廷眼皮子底下去,陛下他,如何会安心立储?
若在边境动荡时,我手中掌兵,于陛下而言,是北境最坚固的一道防线;可边境安稳着,我若是手中再掌兵,陛下便视我为侵入紫微垣的贪狼。
我自然还是交出了兵权,将云中守备的一切一切,悉数交到新任将领手中。
起码让陛下觉得,兵权非我恋栈,这样即使回到洛都朝中,那些御史们的口诛笔伐,也不至于叫我太难堪。
离京四年后,我和阿音带着阿月,在数百禁卫军和北境长风的护送下,回到那座波澜骤生的帝都。
五月的洛都,就像我和阿音成亲那年一样,天青如釉色,也像是被水洗过一般,就算是最好的匠人,也无法染出这样碧莹莹的颜色。
数年不回洛都,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多大变化,阿音在车上靠着软枕打盹,我抱着阿月,用她最喜欢的一只玉连环逗弄她。
帘子外隐隐约约地飘来一阵甜香,阿音睁开了眼,瞧着我,唇角一勾,我知道她想起了当年我们离开洛都时,我从别家门口折的那朵栀子花。
“是栀子花的香气啊……”阿音浅笑着看我,“我想要它。”
“知道了,”我将阿月递到她怀里,亲自下车给她折了一朵栀子花。
那日我们进城得很是招摇,数百禁卫就停在长街上,眼睁睁地看着我下车,只是为了折一朵花……
我告诉阿音,全洛都的人都知道宣平王为了妻子落辇折花。她笑我才回洛都就丢足了脸面,又说若是陛下知道我这般行为,对我定又是一顿好打。
我却摇了摇头,自从决意娶她那日,我便早不在乎朝中众人将我如何看待了。
阿音说得对,如入火聚,得清凉门……
我与她都在这火聚之中,此番回洛都,便是为了寻觅得入清凉的门径。
回洛都的第二日,连那朵栀子花的香气都还未散去,朝中便无端又生出一件大事,将陛下原本刻意为之的稳定局面又搅出一团波澜。
我交了兵权,父皇都还未来得及对我进行召见,朝中便忽而有御史,将一叠奏状送到了御前。
奏状中列出二哥哥又一大罪状,还顺带说我在云中掌兵时如何如何专断忤逆,如此低劣的弹劾手段,根本都不必想,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是大哥哥的手段。
大哥哥太心急了,他不懂父亲的心意。殊不知此,是兰艾同焚否?
终于在御史弹劾我和二哥哥的次日午后,父亲一纸诏书将我召进宫去,四年不见,他眼角的细纹又深刻了些,眸子犀利如从前,却7不如昔年那般透彻了。
我双手呈上一枚鎏金的虎符,恭敬道:“臣戍边还京,特将虎符归于陛下。”
他瞧了瞧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让我站到一旁等候,而后便让人将两位兄长也召进了宫。
二哥哥是同大哥哥一道进来的,两位兄长同当年亦是差别不大,瞧着言笑晏晏,实则互相较劲,都恨不得掐着对方的脖子,将对方置于死地。
可当着父亲的面,大家都还是不得不将这台兄友弟恭的戏演下去。
行过礼后,大哥哥当先瞧向我,面容露出些穆如清风的笑意:“五弟回京不逾三日,想来都还未休息好,却比愚兄入宫得还要早,实在惭愧。”
他自以为将东宫之位攥在掌中,话音中都带了些倨傲。
二哥自然也不甘落后,笑道:“五郎回来还不到三日,京师中便已传遍你为王妃落辇折花的佳话,可是羡煞了一众贵眷。”
他还想再揶揄我几句,父皇却屈指敲了敲御案,结束了这一场闹剧。
“朕唤你们来,难道是让你们互相明嘲暗讽不成?”
他手中还是把玩着那块盈润的雕瓜玉璧,另一手甩出几份奏章来:“御史们的刀笔倒是从来不饶人,朕不过月前在书房中提了一嘴要立储,他们弹劾的奏章便紧追着送到朕面前了。”
父皇指着奏章,马上便有黄门将奏章呈给我们看,上头不过说着些我早已知悉的老话,说二哥哥祁南王与京畿禁卫将领有私相授受之嫌,又说我在北境掌兵时过于擅专,恐有不敬天子之嫌……
前些日子陛下才私下说要立储,转眼弹劾我与祁南王的奏章便在御前了,御史台想让陛下立谁,不言而喻。
可这样的弹劾于我来说,却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二哥哥与京卫将领有没有私相授受,我不清楚,或许父皇也不清楚,故而他若怀疑二哥哥,那是理所应当的。
可我……面圣第一时间,我已将虎符交还回去,至于指控我在云中掌兵时专擅,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父皇是不会和我去翻这个旧账的。
“此事是谁做的,咱们父子私下,不如主动承认。无论是谁,朕都不与你计较。”
父皇的目光逡巡在我与皇长兄身上,他因长年握笔而生茧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厚重的书案,他疑心是我,正好也表露出,他不会追究我在云中时擅专之事。
“哥哥儿?此事……可是你所为?”
父皇先盯着皇长兄,片刻后瞧向我与二皇兄:“二郎、五郎,休要以为你二人被弹劾,便可洗去嫌疑。”
“父皇怎会疑心儿臣?”皇长兄头一个辩解,“儿臣为兄为长,纵是弟弟们犯了错,也决不会授意御史弹劾。况且写此份奏章的御史乃是严太师的门生,严太师门下,向来与宣平王府更亲密些。”
“你摘得倒是干净,”父皇越过二哥哥,直接问我,“五郎,你可有什么说的?”
我笑了笑:“这份奏章,少说也要月把时间准备,而一个月前,儿臣还在云中。若臣身在云中,却能将手伸到朝堂,伸到御史台,恐怕您也不会放心将儿臣放在云中四年。”
两位兄长听我这有些悖逆的话,劈头盖脸便是一顿指责,说我在那烟渺黍离之地待了太久,连规矩都不懂了。
这一日的召见终究是无功而返,或许将我们三个兄弟同时召到御前,本就是注定和平不了的局面,但父亲又可曾想过,阋墙之祸,滥觞缘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