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一望梁上,燕子楼空,在康州的第三个春秋,也就要过去了。
慕容音的狐裘上加了围领,抱着手炉坐在亭子间,风轻云淡地饮着热茶,赏着摇落梅梢上的雪色。
三年了,康州的这座睿王府中,有她许多的快意,也有她许多荒唐。
可惜她终究是要回到雍京去的,或许过不了几日,皇帝身边的人就会将她接走,而康州发生过的这一切,到头来只像极了一场梦。
陶襄来的时候,慕容音还闲坐亭上,他不知道这位天宗宗主、睿王府的小王爷召唤自己来到底是为什么,可她的身边,从来都是热热闹闹的,从没有她一个人,静静地坐着。
“宗主。”
陶襄浅浅地拘了个礼,虽是在睿王府,可在陶襄心中,她更是天宗的人。
“坐着吧,”慕容音一指铺了软垫的石凳,又给陶襄亲手斟了盏热茶,“我今日找你来,是背着宛儿的。所以你该知道,我今日找你,到底是为什么。”
“我知道了,知道了……我、我……”陶襄紧张地舔了舔自己的嘴皮,却更显得语无伦次。
“你也别我来我去的,直接说,愿不愿意娶宛儿?”
“愿意!当然愿意啊!”
陶襄一拳就捶在了自己大腿上,“若能娶得宛儿姑娘,那我……我……反正值了!”
“你也先别高兴,”慕容音轻轻一笑,算是给陶襄泼了盆冷水。
“宛儿是本王身边最好的人,十岁那年起,她就跟着本王,十一年了……她注定是要嫁人的,可使本王也要替她好好挑一个人。”
“是,这是应该的。”
陶襄忽而忐忑起来,慕容音轻轻一笑:“你也不必紧张,你这几年对宛儿的好,本王看得出来。可感情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儿,简单一句话就是……本王,不能让她受委屈。”
“您放心,我……”
“你先等我说完,”慕容音轻抬手挡住他的话意,“我不当心你对宛儿的心意,我只是想问……娶了宛儿后,你可能保证她一辈子,吃穿不愁?”
“你要知道……本王过不了多久就要回去了,而天宗,也会长久地交到杜羡鱼手中,她一个人……都不知道归宿在何处。说不定某一日,天宗会从江湖上彻底地抹去,到了那天,你可又还能保宛儿一生不愁?”
“我能!”陶襄一口都不迟疑,“加入天宗前,属下是郁江一带走镖的,有这一身本事,不管走到哪里,吃穿都是不愁的。”
“也好……”慕容音的眼眸微微一动,“只是一个人成了家,难免就要有许多牵绊。从前你一个人,自然可以走镖,可是娶妻生子了,最后……难免都要安定下来。”
“那……”陶襄灵慧地一转眼珠,“属下从前还有些积蓄,买庄子买地也好,还是盘铺子来开店,只要她肯,都听她的。”
慕容音掩唇一笑:“这话你要当着她的面儿说就好了,宛儿丫头也是个死心眼的人,她认准了你,自然不计较你有诸般不是。可我……不得不替她打算着。”
她的眼神掠过亭外的一株梅树,这里的花从来自开自落,少有人管它。花很伶仃,但是颜色很红。
风一吹,梢头上的梅花便落了。
“花落了,是不能再飞上枝头的,宛儿跟着我,虽说奔波些……时常也受我连累,挨两句责罚。可是从未受生计所累,她从前没受过的苦,将来也绝不能受。”
“你得知道,她到了你身边,或许就回不来了……”
“我的处境你也应该知道几分,我迟早是要许人的,可是不管许了谁,我都不想宛儿再跟着我,以陪嫁的身份过去,然后一辈子做个丫鬟,那对她太不公了。”
“所以我要给她找的,乃是一个真正的归宿。”
慕容音说完,便静静地看着花落,她不是不信陶襄,只是不想让他那么轻易就得到。
太过轻易得到的,往往都不会太珍视。
陶襄垂着眸想了半晌,眼神盯在雪地上,一片空茫。
“是,我明白了。”陶襄平静地抬起头,直视慕容音的眼,“殿下,我以为……两人在一起,固然要衣食无忧,可心里头高兴……难道不重要么?”
“殿下您生下来就锦衣玉食,可是那年……您为何又要从赐婚柳国公世子的宫宴上逃走呢?殿下……您如今又快活么?”
慕容音握着茶盏的手忽而用力,却又缓缓松开,只能苦笑几声:“好你个陶襄啊……连本王的旧事都敢拿来编排了。”
“属下只是一时情急而已,口不择言……不是要故意揭您的旧事。”
“你什么都不必说,本王都知道的。”
慕容音将握在手中的茶盏放回去,缩手回袖中:“宛儿啊……是个急性子,又极通透。她从来都比我冷静的,可你毕竟……算是她第一个遇上的男人,所以她对你,哪怕说是倾其所有都不为过了……”
“是。”
“你得答应我,一来……不管以后出了什么事,你都不能辜负她;二来……给她个无忧的以后吧。”
陶襄想了想,恭恭敬敬地起身,站到慕容音面前,躬身拘礼:“殿下放心,陶襄……说到做到。”
“好,”慕容音浅浅一笑,扭头向假山,“宛儿丫头,出来吧,他是要娶你的。”
话音方落,宛儿便捂着脸跑了出来。
“你、你们……?”
陶襄错愕地看着眼前一幕,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过来,自己乃是掉入了这主仆二人联手设的局中……
“她若在,这些话……你如何肯大大方方地说出口?”
慕容音从袖中摸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婚书:“既表了心意,那就签了吧……三日后,我给她备齐嫁妆,你娶她走。”
“小王爷……”宛儿猛地扑倒她怀中,渐渐哽咽。
慕容音盯着陶襄签了婚书,才将宛儿扶起:“哭什么,你迟早都是要嫁人的,难道还当真跟我混一辈子不成吗?”
“我走了,那您呢?”
宛儿婆娑着泪眼,却见慕容音对着她飘渺地一笑,“我呀……到了最后,自然也有我的去处,没有人能陪着我一直走。总有一日,我也是要一个人去面对那些豺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