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是一句世人皆知的俗语。
很多生活上非常邋遢的读书人,也都用这句话来激励自己,让自己做到对着猪圈一样的家而面不改色。
但这句话,显然用不到姜赟这种生在帝王之家的孩子身上。
自古以来,从权力这个东西出现开始,无数的人为了获得权力,发动政变,发动战争,他们为此杀人,为此放火,为此他们甚至可以杀掉自己的亲生父母,骨肉兄弟。
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而逐渐成型的道德观念,在权力的面前不值一提。
因为只有拥有权力的人,才是那个制定规则的人。
拥有权力的人并不需要遵守规则,所以权力是如此的令人着迷。
但得到权力的人,很快就会迎来新的挑战。
因为权力这东西,可不是说你得到了就永远是你的了。它迷人又危险,就像是带刺的玫瑰一般。
稍微一个不留神,或许它的刺就会戳进你的皮肉之中。
只不过,权力这朵玫瑰的刺,相比之下可就致命得多了,它刺的不是皮肉,而是要害——心脏。
为了保护自己来之不易的权力,人们必须要学会下狠手。
而这,便是生于帝王家的孩子们的必修课。
但很显然,在这项课程上,姜赟的修习成果并不是很理想。
当年姜怀安看到姜赟舍不得给那头鹿结束生命的时候,就知道这孩子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心地善良并没有错,错的只是他是个皇子,还是皇族的长男,是将来可能要继承皇位的人。
皇帝的位置上充满了太多的危险与威胁,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会被大臣们当成傀儡一般玩弄。
一个恶贯满盈的坏人,会因为他的所作所为遭到天下人的唾弃。
只有一个不是那么好,却也不是那么坏的人,在这个位置上才能做得最稳当。
姜怀安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为了得到皇位,他其实背地里也付出了不小的努力。
与大燕长达七年的战争其实可以早早结束,但姜怀安为了壮大自己的实力,选择在前朝风雨飘摇的时候,停止进攻,壮大自己的势力。
此举固然给了大燕一丝喘息之机,但同时他也丰满了自己的羽翼。
而为此付出代价的是谁呢?
是那些无辜的百姓。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这就是战乱时代这片大地的真实写照,姜怀安看在眼里,但他却并未因此做出任何的举动。
因为那个时候的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为了天下大业就义无反顾低头前冲的热血青年了。
年轻的小伙子们心中总是充满了热血和报负,梦想和希望。
但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越来越接近这个世界的真实,人就会变得越来越黑暗,越来越现实。
姜怀安也是个人,褪去身上的各种光环之后他也不过是一个血肉之躯组成的普通人,跟其他人一点区别都没有。
所以姜怀安是一个坏人吗?
但当他成为皇帝之后,重用那些有才能的人,对那些没有才能的庸人敬而远之。治国方针完全以百姓为主,并且巧妙的在给予百姓利益同时又不会触怒那些贵族之中找到了平衡。
如今已是大晋建国的第十七年,在姜怀安的治理之下,虽然不能说所有地方的百姓都能够安居乐业,但大部分地区,也却是达到了这个水平。
这般景象,就是盛世的前兆。
而战争刚刚过去十七载,这片土地就能够恢复到这般模样,百姓们无不念着这位皇帝的好。
姜怀安死后,京师上下一片缟素,宛如被白雪覆盖的世界。
整个太安府,乃至整个大晋的百姓,都自发的为姜怀安披麻戴孝,怀念着这位给大晋开了个好头的皇帝。
所以他是个好人吗?
姜怀安自己非常的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所以他看到那一幕时,才会发出一声叹息。
因为在那一刻他就知道了,姜赟,并不适合当皇帝。
然而姜怀安对姜赟倾注了太多的期待与宠爱,这不仅仅因为他是长男,其实这跟他的母亲也有着很大的关系。
姜怀安一生中最爱的女人,并没有出现在他的后宫里。有时姜怀安喝醉了酒,总会呼唤一个让所有人都陌生的名字。
声音悲怆,语气悲凉。
他似乎对那个女人,怀抱着浓浓的爱意与追思。
而知晓那个女人身份的,诺大的天下,或许也就只有他的皇后贺金婵一人了。
那个女人便是姜赟的生母,而姜怀安之所以对待姜赟别具一格,也正因如此。
在他之后的引导与刻意的教育之下,姜赟慢慢开始朝着冷血的方向转变。
尤其是在亲手杀死了姐姐之后,他无法从这层阴影中走出来,只能把这当做自己的真实来接受。
于是,一个为达目的罔顾他人的姜赟出现了。
这个姜赟就如同姜怀安一般,他对自己在乎的人格外的重视,而对陌生的人又格外的漠视。
就如同眼睁睁看着身处战乱之中的百姓于水火之中煎熬而自己却在忙着养寇自重的姜怀安一样。
然而,正所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虽说姜怀安通过后天培养的方式,让姜赟慢慢从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小伙儿,变成了漠视人命的冷血皇子。
但是,那份根植在姜赟内心深处的善良却不会改变。
在他十二岁那年发生的事情是一个引子,一个让他变成冷血皇子的引子。
但在那之后,这件事又是一个引子,一个让自己变回原来模样的引子。
西乡侯或许都想象不到,他原本用来斥责姜赟的一番话,竟然唤醒了姜赟深埋心中的那份善良。
毕竟之前也说了,这事儿不能细想。
一旦细想,就会发现,这事儿简直处处都是漏洞。
哪怕姜赟那天不出现在芒山,姜白鹿的身上也就只能是少一两根箭罢了,对她的结局是没有丝毫影响的。
不过话虽如此,姜赟的改变也并不是一日之功。
早在除夕那天奉武镖局事件过后,姜赟就一直受到良心的谴责。
元宵节过后,就更是如此。
离开京城,远走九剑镇,路上姜赟其实想了很多。
但他唯独不认为父亲是错的。
他觉得父亲让自己这样去做,那样去做,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直到西乡侯的责骂,让姜赟回忆起了过往,对自己的父亲,产生了怀疑。
总而言之,此时此刻,面对着如此凄惨的陆君晴,姜赟心软了。
他有点可怜她——明明是个公主,即便是亡国的公主,也不应该沦落到现在这般凄惨的境地。
看着呕吐的陆君晴,姜赟想要上前劝慰一下。
不过想了想,姜赟还是放弃了。
现在由自己去劝说,恐怕效果只会是适得其反,这女人没准还会扑上来再咬自己一口。
于是,姜赟便只是呲牙咧嘴的道:“公主啊,你说你这是何必呢?
你杀了我,能改变什么?难不成你觉得只要我死了,你大燕的江山就能够死灰复燃,我父亲的兄弟、臣子会将天下拱手相让吗?”
“我没想过复国……”陆君晴喘着粗气,虚弱的说道:“……我只是单纯的想杀你罢了。”
这个答案显然让姜赟觉得比上一个问题可能得出的答案更加伤心一些,他咬了咬头,捂着肩膀,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他的脚步顿了顿。
随后,他对陆君晴说道:“不论你信还是不信,直到现在为止我也不认为我们之间是必须要分出个你死我活的关系。
同一个问题有着许多种不同的解决办法,没必要偏偏抓着最糟糕的那一个不放。
你杀了我,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我的死,能给你带来什么?
就算你做这一切是为了复仇,而复仇过后,剩下的又是什么呢?”
闻人妙瞅瞅姜赟,心想你是真敢说啊。
说这话,你那老脸都不红么?
你劝人家不要复仇,但你自己现在正在做啥啊?你不也是在复仇的路上么?
显然,陆君晴对姜赟此行前来九剑镇的目的也非常了解。
闻言她啐了一口,嘲弄的道:“别在那边挥斥方遒,劝人从善了,二皇子,你来九剑镇是干嘛的,我不知道难道你自己的心里还不清楚吗?
你自己是这么做的,却不让别人这么做,这未免也有点太厚颜无耻了吧?”
本以为姜赟会羞愧的掩面而逃,谁曾想,这家伙要么就是脸皮厚到一定境界了,要么就是真的如他接下来所说的那般。
“我并非是完全为了复仇才前来九剑镇的。”姜赟失笑摇头道:“如果我是为了复仇的话,早在金氏父子伏法的那一刻我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我来九剑镇,确实是来寻找潜藏在幕后的凶手,但我真正的目的,却并不是复仇。
我能感觉到,在这一场刺杀之下,还隐藏着什么别的东西。
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意欲何为,但我能嗅到那么一丝极度危险的气息。
所以我必须跟随着他们的蛛丝马迹来到九剑镇,无论他们要做什么,我一定要想办法阻止才行。”
姜赟说的非常认真,听得闻人妙和陆君晴差点都信了。
不过先入为主,陆君晴对姜赟的态度十分恶劣,自然懒得听他这种废话。
淡淡的说了句:“你最好是。”
随后,就闭上双眼,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不是陆君晴不想反抗,她是真的只能任人宰割了。
与闻人妙的缠斗让她失去了不少的体力,之后突袭姜赟又被姜赟重伤,再加上好不容易咽回肚子里的一口气血又被她吐了出来,可以说这一次陆君晴真的是受到了不小的伤害。
即便是姜赟这种体格子,不养个十天半个月的都难以下得来床啊。
好在姜赟并没有再刁难她的意思,而闻人妙虽然仍旧对陆君晴骂自己的话感到气恼,可眼下她更在意却是姜赟的伤口。
她是眼睁睁看着陆君晴从姜赟身上撕咬下一块儿肉的,那血水甚至都喷溅到了她的身上。
所以看着姜赟出去,闻人妙也赶紧快步跟了过去。
才出了屋门,姜赟就绷不住了。
刚才装出的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顷刻间烟消云散,他捂着肩膀,张大嘴巴,一脸痛苦的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你没事吧你?”
闻人妙瞧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问了一声。
姜赟扭过头,可怜巴巴的看着闻人妙道:“大夫,有没有药啊?”
闻人妙无奈的道:“没有。
之前从客栈逃出去的时候就没来得及带药箱,之后更是啥也没有。
总之先去外面吧,外面有一条小溪,水还算清澈,用那边的水清洗一下伤口,之后我再想办法。”
姜赟从善如流,听话的跟着闻人妙一直到了山洞外。期间他用来按住伤口的那双手仍是血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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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姜赟先前被西乡侯训斥了一番,灰溜溜回了山洞里面,而闻人妙打听出事情原委,又跟进去之后,仍旧留在外面的谢山河对西乡侯发火了。
“你说他就说他,你干嘛带上我?!”谢山河生气的道:“你这不是诚心把我装里头去吗?”
“俗话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居上位者,这应当是常识。”西乡侯倒是对答如流:“倘若他真的信任你,那你们之间的信任,又岂是老夫三言两语就能挑拨得了的?
倘若他不信任你,就算老夫对你只字不提,他该怀疑,也还是要怀疑到你的头上去。”
“歪理邪说!”谢山河咬着牙道:“就你这样的也好意思说自己是读书人?”
“那你觉得,读书人就应当是刚正不阿,宁折不弯的吗?”西乡侯一点都不生气,反而坐起身来,抱着自己刚刚摔到的腿笑呵呵的问道。
“读书人自然应当是一身浩然正气,你刚刚训斥他的时候确实有点这个意思,但转头你就把我给带上了,这般下三滥的离间计是非君子所为。”
谢山河憋了半天,才憋出来这么一句话。
西乡侯缓缓说道:“小子,你可知道,老夫为何能够从前朝一直留到今日?为何老夫能够保留着西乡侯的名头到现在?
你觉得这真的只是因为老夫饱读诗书,门生遍地么?”
“……”
“刚正不阿,宁折不弯的人确实有。但早在大燕末年,就已经死的差不多了。
陛下信任宠臣,听信谗言,诛杀那些竭力劝谏的大臣,所以酿成之后的惨剧。
老夫本欲死谏,然此实非明智之举。
树根已然腐烂,妄图纠正,必然要从根部下手。
所以老夫才开门授徒,传道授业……”
“少说那些没用的废话来糊弄我。”谢山河烦躁的挥了挥手,打断了西乡侯的话:“你做这一切到底有什么目的?
就算姜赟如你所说,姜怀安也如你所说的那般不堪,但你不能否认,他让天底下的大部分百姓都能够安居乐业。
不管他做过什么,他只要对老百姓好,那在我看来,他就是一个好皇帝。”
虽然谢山河这番话表达的态度很坚决,但西乡侯却敏锐的抓住了谢山河的漏洞。
“直呼皇帝和皇子的大名,如果你不是跟他们有仇的话,那就是说明你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西乡侯眯着眼睛,打量着谢山河:“老夫本以为你只不过是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但现在看来,你的价值远远不是一个棋子可以概括的。”
谢山河一听这话,后悔不已。
之前自己都没给这老东西话柄,他就能玩一手离间计。
现在给了他话柄了,他还不得直接往姜赟和自己中间来上一刀?
于是谢山河警惕的看着西乡侯,一口咬死道:“你年纪大了,幻听了,我方才分明说的是皇帝陛下和晋王殿下。”
“哈哈哈哈!”西乡侯捧腹大笑:“你还真是个有趣的小子……”
“不敢不敢,您老可比我有趣多了。”谢山河不阴不阳的回答道。
“其实老夫的目的很单纯,老夫只是想复国罢了。”
西乡侯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就在谢山河以为对话即将结束的时候,这老家伙忽然把他自己的老底露给了自己。
“啊?”
“复国。”
西乡侯说这两个字的时候,表情是相当的坚定,能看出来,他那略显浑浊的双眼中,依旧跳动着火焰。
“……老头子,你糊涂了吧?如果现在是乱世,你说这话我尚且能够理解。
可现在眼瞅着盛世就要来了,你还说这种话……恕我直言,现在谁愿意放下自己即将到来的好生活,去跟你干要掉脑袋的事业啊?你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呵呵,小子,你还年轻,你根本不懂。”西乡侯摆着手说道:“姜氏出身不正,他们的老祖宗是汉羌混血,生性野蛮愚蠢,难以教化。倘若让他们执掌大权,汉人将会万劫不复。
陛下虽然残暴不仁,却是彻头彻尾的汉人,他的后人亦是如此。
虽说百姓可能不会跟从老夫的脚步,但没关系,只要这天下的有识之士联合起来,他姜家的江山也牢固不到哪儿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