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汉平的帮助下,冯祥很快就完成了把那些人的尸体都送回他们家中的愿望。
虽说过程并不是那么的尽如人意,当他敲响一户户人家的门,把他们儿子的尸体放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得到的不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景象,就是一顿含着泪水的唾骂。
无论是哪一种,对于冯祥来说,都给他造成了相当大的心理压力。
关汉平看着这一幕,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觉得冯祥如果做出了这样的选择,那么他自己也一定做好了相应的心理准备。
人这一生,总是要经历许许多多的事情。
或许有的人一生都平平淡淡,但如自己,如冯祥,如天下的习武之人一般,只要踏上了这条路,人生就注定不会再是万里的晴空。
把最后的一具尸体送回他的家人身边之后,冯祥在歇斯底里的骂声之中,一脸疲惫的回到了板车上面。
他略微有些缓慢的跳上了板车,随后对关汉平说道:“老前辈,咱们回去吧。”
关汉平也是没说什么,他牵着驴车,沿着来时的路,缓缓走了回去。
九剑镇这种地方,每时每刻都在有人心碎。
今天这个夜晚,也只不过是多了几户心碎的人家,多了几个伤心的人罢了。
冯祥坐在车上,伤感的同时,不免也有些庆幸。
他自己也非常的清楚,这事儿出来之后,他在九剑镇……或者说长老会里,是没法混下去了。
还好他的父母亲眷,早些年已经相继病逝了。
如果他们还活着,只怕自己出了这件事之后,家门口每天都会被人用臭鸡蛋和烂菜叶子砸吧……
虽然这样想有些不孝,但冯祥依旧觉得,他们没活着真是太好了……
一路沉默着回到了庸医的屋子前头,一路上冯祥都在默默的流眼泪。
他痛恨自己的弱小,悔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好好练武。
倘若自己小的时候没有那么贪玩,对教导自己武功的师父虚心求学,那么到了现在,情况是不是又会大有不同了呢?
关汉平停下驴车,快步走入屋内。
很快的,他和庸医两人,一个人背着姜赟,一个人背着吴招峰,从屋子里头走出来了。
阿秋咬着牙,帮庸医拎着那两大兜子的行李。
她搞不明白,这看似一点都不沉的行李包袱,为什么到了手里竟然会这般的沉重。
庸医把吴招峰放在了板车上,随后就转过头从阿秋的手里接过报复。
待到关汉平也把姜赟装上了板车,庸医才将包袱也放了上去,随后,阿秋和他一起跳了上去,关汉平便开始继续牵着驴走在前面。
如今依旧是冬季,夜晚仍然是寒冷无比。
呼吸中带着哈气,阿秋抽了抽鼻子,将裹在姜赟身上的被褥往上拽了一些。
吴招峰四处望着,但主要的目光还是放在那庸医的身上。
毕竟,庸医可是知道了晋王殿下的身份,虽然他也不知道详细的身份是什么。
但是,一个王爷跑到九剑镇来,这就足以引起很多心怀怨怒之人的行动了。
走出巷口,吴招峰发现在身后这条路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影似乎正在远远的看着。
吴招峰以为是什么追兵,就不由警惕起来。
但正当他要出声示警的时候,却看到那黑影,做了一个仰头喝酒似的动作,又慢悠悠的离开了。
吴招峰有些摸不着头脑,而此时,庸医也望着相同的方向,有些唏嘘的说道:“那是我师弟。”
“什么?”
吴招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扭过头疑惑的问道。
“方才你看见了吧?”庸医看着吴招峰说道:“我也是看到你绷紧了身子,我才发现的他。
那是我的师弟,不知怎的知道了我要走的消息,估计是来送我的。”
“……”
吴招峰没有说话,庸医接着说道:“多谢你啊,小兄弟,要不是你,我估计也注意不到他。”
“……”
吴招峰依旧是没有接茬,但身上那种紧绷的状态,却切切实实的消失不见。
咳嗽了两声,吴招峰便疲惫的闭上了双眼。
他才刚刚从重伤昏迷当中醒过来没多久,像这样耗费心神的戒备着,对于吴招峰来说还是一个比较大的负担。
因而吴招峰短短一会儿功夫之后,就已经有些乏累了。
闭上眼之后没一会儿,他的嘴里就传来了微微的鼾声。
这一路再无话,路上也没有遇到除了自己这一行之外任何的人。
时间已经到了深夜,即便是每天夜里都会发生的帮派火拼,这个时候应该也已经结束了。
不过,到了福来客栈的大门口,众人却发现,这里比平时热闹多了。
差不多有二十多号人,手持兵器,穿着厚厚的大衣,聚在福来客栈的大门口,嘀嘀咕咕的说着不知什么。
虽然这些人看上去来者不善,但似乎他们并没有多少的恶意。
看到远远牵着驴车过来的关汉平一行人,也没说上前阻拦,就那么站在一旁看着。
关汉平瞅瞅这边的,再瞅瞅那边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这帮人是什么身份?他们跑到这儿是来干嘛的?
放下缰绳,关汉平也没有第一时间上后头去把姜赟给背下来,而是快步走回到了客栈里面,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居中那张桌子前头,黑着一张脸的姜怀仲。
瞧见关汉平进来,姜怀仲还没说话,一旁就忽然窜出来一个人,抓着关汉平的手臂,大声的问道:“我哥呢?我哥呢?”
关汉平定睛一看,这不是那个公主殿下吗?
于是赶紧回答道:“你哥在外面的板车上……呢……”
‘呢’字还没说完,姜念就跟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随后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大呼小叫的声音,紧接着,姜怀仲就对关汉平问道:“我侄儿他没有生命危险吧?”
“没有,没有。”
关汉平摆着手说道:“起初似乎是有的,但老夫带他回来之后就立刻找了大夫给他看了看。
他说……”
关汉平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要去拿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杯水喝。
但他伸出去的手,却被姜怀仲用手给按下来了。
关汉平眨了眨眼,看向姜怀仲。
姜怀仲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脸上那不满的神情却像是在无声的责怪着关汉平——你身为他的侍卫,却没能保护好他,你现在还好意思喝水?我不杀了你以儆效尤就已经不错了。
“先说。”姜怀仲淡淡的道:“说完了,再喝水。”
“……”
哪怕泥人也还有三分火气呢,更遑论关汉平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执意把手伸向那一碗水壶去。
而姜怀仲则是丝毫不让,他猛的一用力,想要把关汉平的手压在桌子上。
但关汉平却是跟他针尖对麦芒。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不下,内力的作用甚至让两人双手交叠的部分冒出一丝丝的热气。
还在大堂里面帮着打扫血迹的那些人看到了这一幕,一个个是赶紧找了个安全地方躲起来,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刚从后院里走出来的孙谨毅,见状如此,连忙跑过来。
不动声色的伸出两只手,一只手抓住关汉平的手腕,另一只手抓住了姜怀仲的手腕。
虽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却非常的清楚,现在绝对不是起内讧的时候。
“哎哎哎,两位有话好好说,给老朽一个面子,不要打架,不要打架。”
关汉平一翻手腕,胳膊就跟泥鳅似的从孙谨毅手里头滑了出去,再度伸向那水壶。
“呵呵,老夫可没想着打架,老夫只不过是想喝口水罢了。”
而姜怀仲,也是猛的一抽手,又一次按在了关汉平的手背上。
“我说了,先说,再喝。”
姜怀仲亦是寸步不让。
其实姜怀仲这火发的并不算是莫名奇妙。
从姜怀安这一代开始,姜氏就无比注重家族内部的团结。
姜怀仲作为自己二哥的小迷弟,与他的书信往来最多,受他的影响也是最深的。
所以,当他知道姜赟是自己二哥的儿子,是自己的侄子时候,那自然是发自内心的疼爱。
就算不是姜怀安的儿子,是姜怀平,姜怀玉,姜怀康的儿子,只要是姜家的人,姜怀仲也不可能会坐视不管。
虽然姜怀仲并不知道姜赟确切遭受了什么事情,但是他在刚刚过来的时候,也听秦若素提了两句。
大意就是姜赟被贼人掳走之后遇袭,有人去救他,把他救回来了,但现在依然是生死未卜,客栈里头还丢了两个人。
姜怀仲听了之后简直是勃然大怒啊,这谁这么大的胆子,把自己的侄子欺负到这份上了?
原本还想着先处理兀里穷的姜怀仲实在是忍无可忍,他决定就在今天晚上,一定要把那群宵小之徒全都抓出来,挨个捏死。
正因如此,姜怀仲现在心里是压着非常大的火气的。
而不知道关汉平来历的他,还以为关汉平只是姜赟从京中带出来的一个大内侍卫。
既然身为侍卫,没有保护好姜赟,可不就是他的责任么?
关汉平也不知道自己和姜怀仲之间有着些误会,他以为这小子只是在单纯的针对自己。
他有些恼火,心说老夫大老远小老远的跟着姜赟从京城跑到九剑镇这边来,可不是为了到你这个莫名奇妙的人面前受气的。
诚然,老夫是有些自私的心思,但老夫就算离开了这个晋王,老夫靠着自己的本事,依旧能给老夫的女儿安排出一条路来。
关汉平与姜怀仲并未见过面,彼此之间并不清楚对方的身份。
如果他们都知道对方是谁的话,或许俩人就不会这样的针锋相对了。
就在关汉平忍无可忍准备动手的时候,后院里秦若素忽然跑出来了。
“我听外面有动静,是不是殿……”
秦若素一进大堂就看到了关汉平跟姜怀仲在较劲,一时间她也没有反应过来,站在原地愣了一下。
不过很快的,秦若素就跑了过去,站在两人中间,急忙说道:“九王爷,关大侠,你们两个怎么一副要打起来的样子啊?快分开,分开,别打了。”
“九王爷?”
关汉平皱眉望向姜怀仲。
“关大侠?”
姜怀仲也是同样蹙眉望着关汉平。
秦若素一听,心说好么,这俩人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这要是真打起来,那还真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一家人打一家人了。
于是她哭笑不得的解释道:“九王爷,这位是关汉平关大侠。
他的名字你或许没有听说过,但他的外号估计您是有所耳闻。”
“什么外号?”
姜怀仲挑着眉毛问道。
“北侠。”秦若素眨着眼睛说道。
“……”
但凡习武之人,就不可能没有听说过‘北侠’这两个字的。
就像所有的剑客,都不可能不知道‘九剑’的存在一样。
早年间关汉平靠着一双铁拳肉掌,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事情,其实是非常轰动一时的。
他的名字或许只在少部分人中口口相传,但他的外号却被说书人编排成了一段段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
姜怀仲虽是修野狐禅出身的武功高手,但是他为了精进自己的武功,每逢有中原地区跑过来的高手时,他都会虚心请教、切磋一番。
之后再设宴招待之时,难免也会听到他们说上一些江湖中的事情。
其中,这个北侠就是他们的重中之重。
每个人提到北侠的时候都会流露出尊崇与惋惜,他们都觉得北侠在那个如日中天的时期,在那个傲视群雄的年纪急流勇退,忽然之间销声匿迹,实在是一件令人痛惜之事。
姜怀仲确实没有听过关汉平这个名字,但北侠他却是如雷贯耳。
此时知道了关汉平的身份,姜怀仲心中那团火不减反增,他的眼中燃起了熊熊的斗志。
从差不多三年前开始,姜怀仲就觉得自己的武功,再没有之前那种每一天都有进步的感觉了。
他察觉到自己武功的进步非常的缓慢,直到现在,已经是完全的停滞不前。
姜怀仲曾经将此作为一件非常苦恼的事情,写信告诉了姜怀安。
而姜怀安的回信中,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大段话。
他身为一个局外人,给出了他对于武功的理解。
他在信中是这么说的——
“在我看来,所谓武功,其实分为五个层面。
技击、内力、融会贯通、登峰造极以及证虚合道。
第一层的技击,相当于是门槛,也是最简单一部分。
差不多是会一两招武功就能算得上是越过门槛了,但正因如此,技击这一层的人们,上下限也因此相距甚大。
打个比方就是:军队中的士兵就是技击的中流水准,但遇到技击顶尖,譬如精锐虎贲的时候就会被压制。
第二层的内力,这一点想必不用多说了,唯有修炼了内功的人才能算得上是踏入了这个门里。
八大派以及各大小门派的弟子一般都是与技击同时进行,但内力的修炼周期很长,技击半年见效,内力最少五年。
因此,上下限同样相距甚大。
接下来的这些部分,就都不是我自己的感想了,而是你二嫂,还有宫中那些供奉的体悟,我都帮你问好了,在这里给你做一个归纳总结。
所谓融会贯通,便是对于武术的运用已经到达了习惯成自然的境界,不再拘泥于一招一式,而是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
对敌之时,灵活出招,不再死板的按照套路来行动。
就拿吃饭来举例子。
小的时候,家里的大人们总是告诉我们,吃饭要一口菜,一口饭的吃。
但是长大了之后,我们可以选择只吃菜,不吃饭,也可以选择只吃饭,不吃菜,更可以选择先吃饭,再吃菜。
这都是同样的道理。
然后据你二嫂所说,这个境界,同时也是瓶颈期,需要改变自己,方能更进一步。
所谓改变,她认为分为三种,第一是武技、第二是体质、第三是心境。
所谓武技,就是让武者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武功,用武技来弥补其他的短板。就拿你自己来说,你用刀,用剑,用棍,用棒,是不是都比不上你用枪用的顺手?
若是这样,那么最适合你的,毫无疑问,就是长枪了。
而体质就是将自己的身体塑造成适合自己武技的状态,这种塑造分为多种状态。譬如内力大成、先天神力,又或者特殊一些的。
当年我在率军进攻太安府,一路打到了皇城里面。
我本以为能够这样一路推进到皇宫里,却不想皇宫大门口有一个庞然大物守着。
我还以为什么南地的大象运到这边来了,结果离近了一看,那竟然是个人。
而且,他的体型堪称是我生平仅见。
你是没见到他那一身的肥肉,看了你都想吐!
他自己一个人,把我军一路高歌猛进的势头彻底的拦了下来。
定远大将军冯凝的剑有多快,你也不是不知道。
碗口粗细的树,他一剑下去就是跟切豆腐一样。
结果面对那个人之时,他身上的肥肉,竟是刀枪不入。
而且他还能够做到无视来袭的刀剑,一巴掌就把冯将军给打飞了。
也正因如此,老冯至今还落下个腰疼的老毛病。
后来是我下令搭梯子翻上皇宫高墙,把他绕开了,才算是解决了这个难题。
若是卯足劲头跟他死磕下去,恐怕把我们全都耗完了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最后我才得知,那个人天生肥胖,怎么减肥都瘦不下去。
后来出家当了和尚,被认为是练金钟罩铁布衫的奇才。
这就是你二嫂所说的‘身体塑造成适合自己武技的状态’的经典案例了。
至于心境,这种东西我也说不好,听你二嫂说,我也没听明白。
不过大概意思,应该是指对敌之时的心态,类似于无论遇到何种情况都不会彷徨迷茫的状态。
塑造自身心境,达到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地步。
宫里那些老供奉基本上一个个都跟不食人间烟火的一样,心境无欲无求,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据说心境上的改变最难以达成,有的人穷尽一生都无法参悟,但有的人只要看着一片叶子从树上落下,就能领悟。
至于登峰造极,据供奉所说,这是突破瓶颈之后达到的境界。
到此境界,武功、内功、轻功三种相辅相成。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内力外放,拳风伤人。
对敌之时几乎没有破绽,想要击败他们除非实力上的碾压,否则只能磨时间,磨耐性。
很少有人达到此境界,除非武学奇才,否则大部分都是在年老之时方才顿悟突破。
最后的一层证虚合道,据说,江湖之中,近百年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个人了。
宫中有一部分记载,说的是六百年前,一位武功大家受邀进入皇宫之中,与皇帝弈棋。
记载这件事的是当时宫中的供奉头子,详细的内容已经遗失不见,只能看到他自己的感悟。
他说那为大家的境界他前所未见,那位大家已经达到了武学与处事相融合,将武功升华为一种哲学思想,生活方式,从而无往不利。
举个例子的话,那就是人剑合一,我即是剑,剑即是我——的这种地步。
你以前多厉害的一个人啊?身为一个女子,能够跻身十大高手的行列,这得多厉害?
可自从你大嫂去世,留下姜赟这个孩子之后,你二嫂对他便是格外的宠爱,几乎是全心全意都扑在了他的身上。
你二嫂原本是一个清冷孤傲的人,除了你大嫂之外,她对谁都是冷冷淡淡的。
但随着你大嫂走了,她全心全意的宠爱着姜赟之后,她的实力便再不如从前了。
据她自己所说,她已经跌境了,而且她非常清楚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她的武功本就是一种刻薄孤冷的武功,而她对姜赟倾注的爱意,使得她的武功再不适合她的思想与生活的方式。
说实话,我很羡慕那个臭小子啊。不过,我们俩最初也只是名义上的夫妻罢了。
她是璇玑门前任掌门的女儿,娶她回来,许她皇后,我才能得到八大派的支持。
不然的话,太安府城坚地广,城内粮食足足储备了供城中人吃两年的。
没有八大派弟子相助,我怎能轻易的就攻取下京城?
还好你二哥我长相帅气,魅力四射,最后才把她拿下。
不过,这也是她跌境之后的事情了。
总而言之,前人的心得体悟,我都帮你总结归纳好了。
接下来的路,就要靠你自己去走了。
你没有从师任何人,却能走到今天的地步,已经是不世出的武学天才了,这就已经足够了啊。
比起你在武功上的进步,二哥更希望你能多在意在意枕边之人的事情。
你也老大不小了,眼瞅快三十了,连个婆娘都没娶,这怎么能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