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过来的时候，眼前的环境很熟悉。
熟悉的床顶，熟悉的房顶。
被子盖在身上的感觉很熟悉，就连那半冷不热还有些呛人的空气，也非常熟悉。
姜赟伸出手揉了揉眼睛，便听到身边有人说道：“你醒了？”
这熟悉的声音，一听姜赟就知道，是闻人妙在一边呢。
唯一让他感觉有些不熟悉的就是自己的身体——那感觉，有点太紧了，想被什么束缚着一样。
姜赟缓缓坐起身来，闻人妙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哎，你别动。”
闻人妙说着走了过来，出现在姜赟的视野中。
她看上去有些憔悴，眼睛下面有着黑眼圈，这一看就是没休息好。
“你这次很严重很严重，一定要静养，否则的话，你以后就废了。”
“啥？！”姜赟一听这话，可着实吓了一跳：“你可别吓唬我，你说真的？什么废了？”
“身子不废，胳膊也肯定要废。”
闻人妙坐在了床沿，抱着双臂说道。
“这么严重啊？”
“当然了。”闻人妙一脸‘早就告诉过你你不听现在知道错了吧晚了！’的表情：“之前我救下你的时候，我就已经告诉过你。
不要跟别人动手，一定要好好养病。
药已经用完了，只要你接下来安心养着，早晚会好起来的，而且速度要比正常来说更快一些。
但你是不是没听我的话？”
闻人妙说着，抬起姜赟放在床上的一只手。
这只手的整条胳膊上都缠满了白色的布巾，里面还有些黑色的痕迹，想来那是闻人妙给上的药。
闻人妙一动姜赟的手，姜赟立刻疼得呲牙咧嘴的道：“哎呀！疼疼疼疼！”
“你这条胳膊，我昨天看到的时候已经整条胳膊都是紫色的了，手指尖的地方也已经开始发黑了。
要是再晚一点，你可能整条胳膊以后都用不了了。”
“那可真是谢谢你啊，闻人大夫。”姜赟由衷的感激道：“你救了我两次，我到现在都没什么能帮到你的……”
“你要真心谢我，也不用帮我做什么。
你能安心养病，老老实实的养好身体，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了。”
闻人妙偏过头去，只留给姜赟一个侧脸：“我是个医生，没什么是比我的患者不听话，总是让我多费心思更头疼的了。”
“唉，我也不想的。只是……只是这一次实在是迫不得已。”姜赟解释道：“我要是不还手的话，我恐怕就要死了……”
说到这儿，姜赟才仿佛突然间想起什么似的，猛的坐起身，把闻人妙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你不要乱动，你快躺下！”
“不是！我是想问问，阿素……秦若素、许大山还有白守贞他们三个怎么样了？”
看着姜赟殷切的目光，闻人妙垂下了头。
姜赟立刻追问道：“他们怎么样了？你快告诉我呀！”
“秦姑娘……没什么事情。”闻人妙低声回答道：“和你一样，只需要静养些时日便好……
但是……但是白大哥和另外那个人……”
闻人妙抿了抿嘴：“我已经尽力了。”
“……”
姜赟当时便觉得心头一揪。
他心里其实也清楚，白守贞大概是挺不过昨天的。
且不说那耗尽全部力气与心血的一击，和白守贞最后逐渐变凉的手。
光是之后那被狼面具砸碎的院墙，石砖碎片什么的都一股脑的落在了白守贞的身上。
姜赟眼睁睁的看着一块很大的砖块结结实实的砸在了白守贞的头上。
他有心去帮忙，但当时的他却要闪躲开狼面具的攻击。
至于许大山，姜赟觉得他能够挺过来，但他最后，似乎还是没能成功的挺下来。
“他们俩……都走了？”姜赟目光黯淡的问道。
“嗯。”闻人妙轻轻点了点头：“伤势太重，而且不仅仅是外伤，内伤也很严重……鼻子，耳朵都流了血，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但还是……没能把他们救回来……
对不起啊……”
“……没关系。”姜赟伸出手，掌心扣在眼睛上揉了揉：“这也不能怪你……你也做了你该做的事情，怪不上你……”
闻人妙看着姜赟黯然神伤的模样，有些心疼。
眼前这个男人，这段时间经历的也太多了。
皇帝驾崩的消息，她身在京城不可能不知道。
这才是几天之前的事情，今天又有人要刺杀他。
虽然最后没成功，但他身边的人却死掉了。
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就经历这么多的生离死别，设身处地的想一想，闻人妙觉得自己肯定是会崩溃的。
她想要伸手去抱抱姜赟，但手刚伸出去，却又触电般的缩了回来。
“那什么……既然你已经醒了，我就去给你熬药。你喝过药睡一觉，再起来会感觉好很多。”
闻人妙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的说道。
“谢谢你啊，闻人大夫。”姜赟看着她，轻声说道：“幸亏有你，不然的话，现在我可能已经是个死人了……
或者更早的时候，我就已经是死人了。
你救了我两次性命，这份恩情，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我救你也不是为了让你感谢我。”闻人妙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治病救人，这就是我身为一个医生的职责。
我只是做了份内事而已，你不要想得太多了。”
闻人妙说完，就快步走出了房间，留下姜赟独自一人坐在这间屋子里。
这里是晋王府，这间屋子也是姜赟平时睡觉的地方。
昨天夜里，从姜怀平住所里出来的时候，姜怀平特意提了一句，叫姜赟回去晋王府等他的安排。
不然的话，姜赟其实是打算回宫里住的。
此时此刻，经历了昨天夜里的事情，姜赟的心中，很难不多想。
鬼庄的刺客出现的地方，为什么偏偏就在晋王府呢？
为什么他们选择刺杀自己的时间，偏偏就是昨天夜里呢？
姜赟不敢往下想，那个口口声声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弟弟，为了姜家这个大家族的伯父，很有可能便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想到这儿，姜赟缓缓攥紧了拳头。
他觉得自己真傻，什么都没有搞清楚，就相信了他，把他说的话当成了至理名言，一个字都未曾质疑。
想到这儿姜赟恨不得再扇自己一嘴巴，但是抬起胳膊来却疼的厉害，于是只能作罢。
正当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声响。
“楚王殿下！楚王殿下您不能进去！晋王殿下他正在休息……楚王殿下……”
阿秋慌乱而又紧张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随后就听姜怀平说道：“别骗我了，我刚看见那个女的从他屋里出来。
他是不是已经醒了？”
“殿下他……他……”
“阿秋啊！”姜赟清了清嗓子，张口道：“别拦着了，让楚王殿下进来吧。”
“啊？那……好吧。”阿秋听到了姜赟的喊声，便噘起嘴打开了屋门：“您请进吧，楚王殿下。”
姜怀平瞅了眼阿秋，像是有些恨铁不成钢似的摇了摇头。
随后对自己身后跟着的几个黑甲侍卫吩咐道：“在外面等我。”
说完，便自己走进了屋子里面去。
看到姜怀平的一瞬间，姜赟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客气的道：“伯父，您怎么来……”
“不是我。”姜怀平一上来就丢了个重磅炸弹。
姜赟的目光里闪过一丝阴沉，旋即又恢复如初，他茫然的问道：“伯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你不用装傻。”姜怀平站在姜赟的床边，背着双手，淡淡的说道：“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安排这一切的人，不是我。”
既然姜怀平都已经挑明了，姜赟要是继续装傻装下去，那就意味着他要跟姜怀平死磕到底。
但是姜怀平的行为，实在是叫姜赟难以理解。
一般来说，如果是自己要杀谁，结果失败了，那自己肯定会紧锣密鼓的筹划着怎么把他彻底的杀死，而不是跑过来像是做贼心虚一般的先把自己摘清楚。
这样更容易叫人怀疑。
可偏偏姜怀平这样做，却叫姜赟觉得，他还真有可能不是要杀自己的人。
姜赟一直秉持着一个观点，那就是自己能够想到的，别人也一定能够想到。
尤其是在面对着姜怀平这般算无遗策的厉害人物时，姜赟觉得自己基本上没什么想法能逃过人家的计算之中。
既然自己能够想到这些，那么姜怀平也一定能够想到。
他明知这样做更容易坐实自己对他的怀疑，但他还是跑过来对自己说，不是他。
这是他愚蠢吗？
不，绝对不是。
姜怀平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急于向自己表明，这件事的确不是他做的。
可是，姜赟现在可一点都不愿意再轻易的去相信姜怀平了。
这个人嘴里说的也不知道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他叫自己回晋王府等他的安排，结果自己就在路上遇到了刺客。
巧合么？
这他妈说出去都没人信啊！
姜赟黑着脸说道：“昨天晚上我离开之前，是你要我回晋王府等你的安排。
我清晰记得，你说的就是晋王府这三个字。
但我回来的路上，却遇到了刺客。
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情，伯父，你自己相信么？”
“不管你信还是不信。”姜怀平看着姜赟，认真的说道：“指使他们的人不是我，杀了你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好处。”
“不见得吧？”姜赟眯起了眼睛：“至少第一顺位的继承人，就这样死了啊。”
“呵呵。”姜怀平出乎意料的笑了起来。
他伸手从一旁抻了张凳子坐下，看着姜赟，笑呵呵的说道：“你说的没错。
你要是死了，皇位的继承人就会少了一个。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皇位，真的对我有什么诱惑力么？”
“谁知道呢，我也不是您肚子里的蛔虫，我可不知道您在想什么。”姜赟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
他不想把话说的太死，因为万一最后发现不是姜怀平，今天的事情放到以后再提起来只会显得很尴尬。
“孩子，如果我真的想要这个皇位的话，十四年前我就已经动手了。
那个时候团结在我身边的人比今天多十倍不止，朝堂上只有一小部分人是支持你爹的。
局面比起今天，在那个时候也对我有利太多。
我要是想跟你爹争，我根本就用不着什么极端的手段。
上朝时那些大臣们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你爹从龙椅上活生生的喷下来。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做这么蠢的事情。
十四年前大好的机会摆在我的面前，我不去争取。
十四年后的今天，我要在这种情况下去争皇位。
我图什么呢？”
姜怀平这番话说的那叫一个情真意切，那叫一个有理有据。
但是，姜赟不信。
他之前已经见识过姜怀平说话的艺术了，他已经相信过一次，并且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他的两个手下，也是半个朋友，死在了这好不值钱的信任之下。
但姜赟不信归不信，他也不会完全的说姜怀平就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背后黑手。
他只能说这一切的真相，还需要自己来调查。
而且对比姜怀平，自己现在的实力还是太弱了，羽翼不够丰满的幼鹰，从悬崖上起飞的瞬间就注定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姜赟可不想跟姜怀平拼个一厢情愿的你死我活，这样到了最后，说不定会绝望的发现人家根本就没有伤筋动骨，自己所做的一切，也就只能感动自己罢了。
于是姜赟顺坡下驴，他在姜怀平说出这番话后，做出了一个思考的状态。
他时而皱眉，时而打量着姜怀平。
昨夜的事情已经让姜赟彻底产生了蜕变，虽然只有一夜之间，但他却已经成长了不少。
以前姜赟可不会像这样演戏，这对于他来说没什么必要。
他是皇子，只要是他认为对的事情，他想怎么做怎么做。
但是现在，对手的级别和他处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甚至更高，这让他不得不开始委曲求全。
“您说的对。”
姜赟最后重重的点头道：“您确实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姜怀平这才站起身，点点头道：“不管你内心真的是这样想的，还是其他的什么。
我只想告诉你，我没有杀你的必要。
你是我的侄子，是我弟弟的儿子。
我们是一家人。
我在外面杀成百上千个人，我不会动我家人的一根手指头。
哪怕他们伤害了我，让我伤心欲绝，我也不会那么做。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我叫你回晋王府，也是事出有因。
因为……在这之后，我打算安排你去九剑镇。”
“什么？”姜赟瞪大了眼睛：“九剑镇？！”
“没错。”姜怀平叹着气说道：“本来这一切都还没有彻底都计划好，不过事到如今，也只能先告诉你了。”
“为什么……是九剑镇？”
“因为只有在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你才能接触到八大派。”
姜赟恍然大悟道：“所以您之前说让我去调查八大派，就是去九剑镇调查？”
姜怀平沉声道：“你忘了么？我跟你说过的。
自我大晋国立国之后这十六年来，八大派的动静一年比一年微弱。
到今年为止，再去问那些江湖上的新人，他们甚至都没有听说过八大派的名字。
所以，要想调查八大派，你觉得什么地方最合适？
不就是九剑镇么？
那地方什么人都有，门派弟子，朝廷要犯，甚至还有从西域，从高车远道而来只为比武的家伙。
只要你在九剑镇站住脚，什么事情你问不出来啊？
而且之所以要你去九剑镇，还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虽然现在我的发现都倾向于八大派就是杀害你父亲的真凶，但是我隐隐觉得，八大派也并不是唯一的嫌疑人。
所以我不能直接派人去捉八大派的人，我得仔细的调查一下，否则的话，这事情传出去，影响咱们朝廷的形象。
本身江湖中就流传着你父亲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传言，要是我直接去拿八大派的人，最后又发现他们跟这件事没关系，那岂不是坐实了这江湖传言么？
所以我需要一个信得过，又有能力的人去调查八大派。
我思来想去，这个人只能是你。
当然了，这些话我之前在那边也跟你说过，之所以我要跟你再说一次，是因为我想告诉你，让你回晋王府的原因，就是因为你在晋王府，更方便行动。
如果你在宫里，宫中那些还在潜伏的家伙们听到了一点风声，他们就会立刻去通风报信，到时候前功尽弃，查个几十年估计都什么也查不出来。”
说到这儿，姜怀平深吸了一口气：“你好好准备，离你出发的日子，也不远了。”
“……听上去，好像需要很长的时间。”姜赟抿了抿嘴。
“没错。”姜怀平又呼了口气：“我预计是在两年起，而这个进度已经很快了。
要是久一点，五年也不是没有可能。”
“五年……”姜赟眯起了眼睛：“这五年的时间，皇位就一直这么空着，也不太好吧？”
“这件事，我自有安排。”姜怀平笑了笑：“你放心，等你事成之后回来，这皇位仍旧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但愿如此吧。”姜赟叹了口气。
随后，他还要再问姜怀平一件事。
但这时，屋门却被人推开了。
姜怀平和姜赟一齐望向走进来的那个人，那个人一下子被两个人拿眼睛盯着，手就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
“药……我熬好了……”闻人妙小心翼翼的端着木托盘，托盘中放着一个盛满褐色粘稠液体的瓷碗：“你看你什么时候方便，自己喝了吧……我就先……”
“你喝药吧，我先走了。”姜怀平揉了揉鼻子，淡淡的道：“之后我还会来找你的，叫你那个侍女到时候别拦着我了。”
“她不懂事，您别见怪。”姜赟赔着笑道。
说完，姜怀平便转身离开了。
与闻人妙擦肩而过，闻人妙对他盈盈一礼，但他却毫无回应，径直走了出去。
关上了门，闻人妙扭头看着姜赟，一只手拿起那个木托盘上的瓷碗，递给姜赟道：“喝药吧。”
姜赟瞅了瞅那个瓷碗里的可疑稠状物，吞了口唾沫道：“这……这是什么啊？”
“药啊。”闻人妙扬着下巴，理所当然的道：“喝了吧，喝了睡一觉，再醒来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没力气了。”
姜赟使劲摇着头，小声说道：“我觉得我现在已经很有力气了。”
“听不见，根本听不见。”闻人妙也摇着头：“这么小声还叫有力气？快把药喝了。”
姜赟瞅瞅闻人妙严肃的表情，实在是不敢反抗。
他只好叹了口气，伸手接过了瓷碗。
紧接着，他才想起自己另一条胳膊疼的连碰都不能碰。
这自己来喝药，实在是有些难为人了。
“闻人大夫。”姜赟小声道：“能不能帮个忙啊？”
闻人妙瞧见姜赟端着个碗一脸难色，这才想起来姜赟另一条胳膊用不上。
于是她便伸手又把瓷碗拿了回来，一只手端着，另一只手用勺子盛起来，送到了姜赟的嘴里。
苦！
药才到嘴里，姜赟的眉毛都拧成麻花团了。
“怎么这么苦！”
“不苦的那叫药么？”闻人妙淡淡道：“你就偷着乐吧！至少这药啊，它除了苦之外也没什么其他的毛病了。”
姜赟苦的是呲牙咧嘴，他吐着舌头道：“太苦了！太苦了！好歹放点糖吧！这苦的我真的想吐了都！”
“那怎么行？”闻人妙竖着眉毛：“你不懂医术就不要说什么放不放糖的，这里面的二十多味药材好不容易才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
你现在往里面弄糖，这平衡万一被破坏了，药效可就是一点都没有了。”
说罢，闻人妙又盛了一勺，递到姜赟嘴前。
“张嘴。”
“不要吧……”
“张嘴！”
“不要嘛……”
“叫你张嘴！再不张这病不给你治了，爱死不死，别死我眼前就行！”
“……啊~”
“这才乖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