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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马的葬礼在案发四天后举行。

原因是他的遗体被带走做解剖检查,才被送回家中。

这是五月一个碧空如洗,令人神清气爽的好日子。

前一天晚上,家里举办了一场只有家人参加的守灵式,正式的告别式则把地址选在了附近的殡仪馆。在错综复杂的住宅区举办葬礼较为繁杂,因此方城家依照了近来的惯例去做。

成一与众家人一同坐在死者家属席上。

葬礼比成一想象中的要简朴些。花圈数量不多,出席者在宽阔的会场里也显得零零散散,给人一种难以打消的孤寂感。

身为白手起家并积累万贯家财的成功者,最终得到的却是一个与成就如此不符的葬礼。这或许是兵马既不信任别人,也不与人深交,始终过着独行侠般生活的结果。

兵马出生于明治末年的东京深川,毗邻洲崎花街处。父亲是首饰匠,他是兄弟姐妹七人中的老六,从小伶俐开朗,是附近小有名气的淘气包。在父母与兄弟姐妹们的关爱下,尽管家境清贫,兵马依旧健康地度过了他的童年。

悲剧发生在兵马六岁那年。那一年,一股台风形成于和歌山县潮岬海域,自静冈县沿岸登录,通过京滨地区、东京北部及福岛县,并从宫城县金华山海域起一路席卷至北海道。当时以东京为中心的东日本一带,狂风肆虐,大雨倾盆,发生了巨大的自然灾害。最终,共有四万三千八百七十一户人家全毁、半毁或被冲塌,二十万四千户人家浸水,七百七十人死亡,三百七十四人失踪。在东海道铁路干线路段,酒匂川铁桥垮塌,山北站到御殿场站之间的隧道也因坍塌而堵塞。由于仓库浸水,食品等货物价格暴涨。当时社会一片混乱,据说为了打击借货物不足之机牟取暴利的商贩,警视厅甚至迫于形势发布了《奸商取缔令》。

这就是铭记于历史的惨剧——发生在大正六年九月三十日的“东日本特大暴风雨”。

而兵马的父母和六个兄弟姐妹,就在那七百七十名死者当中。当时,兵马家的房屋倒塌,全家人都被压在了底下。只有兵马一个人在倾斜的房梁下奇迹般地捡回了一条命。

茕茕孑立的兵马最终得到了照顾,日本桥的一家生丝批发店收容他做了学徒工。身为最低贱的苦工,他在那个专制气息浓厚的商业世界中饱尝了社会的辛酸。在兵马十一岁那年,店主对他慧眼赏识,将他从用人中提拔了出来。如今看来,兵马当时的职位已经相当于社长秘书。在当时论资排辈的大环境下,他的境遇可谓特例中的特例。之所以会这样,一方面由于店主是那种不拘常理、勇于打破常规的人,另一方面,也有人在私下觉得是由于店主喜好男风。不过事情的真相,至今依旧不为人知。

而这位生丝批发店老板的爱好,就是股票投机。

然而,老板在日本桥的店铺固然很大,但正因如此,店里的开支也十分庞大,连店主自己也攒不下几个闲钱。据店主所说,他也经常只是纸上谈兵而已。股票的买卖与兵马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在看着身边的店主因股市信息一时欢喜一时愁的过程中,兵马对股市的关注度和知识度自然也越来越深。到他十七岁出徒那年,兵马进入兜町一家小型证券公司,成了一名报信的信童。他利用自己过去存的一笔小钱和专业知识,投身到了股市当中。

兵马之所以能够获得成功,是由于他在众多只看重短期利益的股票投机者之中更具备长远的眼光。他对大局的预测非常精准,并且能够从更高的角度审核和分析股市的行情。在人们疯买某一只股票时兵马能从中获利,而在他们见势不妙抛售股票时,兵马依然能从中获利,并冷静观察后续状况——他有着冷酷而擅长观察的眼光。在不知不觉中,崭露头角的兵马渐渐习惯了“昭和年代的福泽桃介”这一称谓。福泽桃介自不必多提,他是庆应大学创办者福泽谕吉的女婿,是明治年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股神”。

后来,一·二八事变、七七事变、八·一三事变相继发生——兵马敏锐地嗅到了社会潮流的变迁,乘上了军备品生意繁荣的浪潮,这使他的资产仿佛滚雪球般增长。既不相信别人,也不与人深交的兵马,在股票投机客们充满尔虞我诈、相互背叛的世界中可谓如鱼得水。在战况即将陷入胶着之前,他又仿佛预知未来般地从市场中急流勇退。而他这次隐退,也恰如福泽桃介般明智。

只不过兵马并非众口相传的那种贪得无厌的野心家,反而是那种贵有自知之明的小人物。“二战”结束后,他没有重返股市,而是涉足房地产业——经营起平稳的生意,过起了安稳的生活。也正是这一时期,他在世田谷购置了如今的家产。

兵马的妻子初江逝世于昭和三十年代,去世前,她只来得及与兵马生育三个孩子。与同时代的夫妻相比,这已经是很少的了,而这也足以说明兵马当时极为忙碌。

秉承了做股票投机客时的独行侠风格,涉足房地产的兵马依旧没有创办公司,也没招募任何员工,只有宿佣工兼任司机的清里荣吉是他唯一的心腹。

就像对外人极其冷淡那样,兵马对自己的妻子和子女也不甚关心。

大女儿多喜枝才二十岁出头,就下嫁了一个平凡无奇的大学生——濑川胜行。这件事当时在家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兵马最终只是以胜行做倒插门女婿入赘方城家为条件,就轻易答应了这门婚事。同样,尽管二女儿左知枝的结婚对象藤重圭吾是个与房地产业毫无关联的药师,兵马依旧没有对此表现出任何不满。甚至连他的独生子直嗣立志学画时,兵马也没有横加阻拦。

有人说他薄情,但也有人认为归根结底,他还是最大限度地给了孩子们自由。而这或许正是兵马单枪匹马,仅凭自己的才能与实力开拓人生后所养成的,奔放不羁的生活态度。

但到了晚年,他突然一改原本的生活态度。

兵马开始寻求起了自己的接班人。

十几年前——那时的成一还是高中生。

如果说留下自己存活过的证明并将其流传后世是人类的本能,那么兵马到了七十岁后,才终于觉醒了自己的这份本能。

藤重圭吾和清里荣吉已经去世,而胜行和直嗣又不够可靠——做出这样的判断后,兵马最终挑中了成一。

他要求——准确地说是命令成一在大学进修经济学或经营学,但成一表示拒绝。

外公是如此顽固,但继承了他血脉的成一也很固执。

最终谁也没有让步,成一离开家门,开始了独自生活。后来他进入大学研修光学,只有学费还由父母提供。

又过了几年,外公开始逐渐转卖名下拥有的土地和建筑,从这行中急流勇退下来。

而成一至今也不认为当初他的选择是错误的。

只不过,成一会为自己当时的叛逆和略微过头的固执而后悔。也正因如此,没能向外公道哪怕一句歉,才会成为他心中最后的遗憾。

葬礼在一片寂静而冷清的气氛中进行着。

明亮的阳光中,有着几分隆重,又有几分庄严——

轻柔而和煦的微风,拂过了来客们黑色的丧服。

继而轻轻摇晃着礼堂里的鲸幕。

那个午后是如此寂静,仿佛不曾有过一场葬礼。

参加者中,一半是胜行与直嗣在工作中认识的人,另一半则是兵马的旧识——他们大都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但当一个看上去像政府官员、面色严肃的男子开着黑色奔驰车赶过来时,在场的人们不由得感到了紧烧了一炷又一炷香。美亚睁大眼睛感叹道:“哇,外公可真行。”成一则不禁对外公年轻时狂放不羁的作风产生了遐想。

左枝子也坐在轮椅上参加了这场葬礼。

她身穿一件黑色连衣裙,一串珍珠项链点缀在她的胸口,显得清冽而耀眼。为了保护左枝子不被人们用好奇的目光注视,成一和美亚费尽了功夫。

起灵时,富美伤心欲绝,放声大哭起来。多喜枝不够严肃地说了一句“哭成这个样子,传出去多不好听”。

而胜行在与殡葬公司的员工沟通过相关事宜后,事无巨细地承担了葬礼上要做的各项事宜,展现了他身为万年总务课课长强大的办事能力。

葬礼中唯一没有派上用场的人是直嗣,他光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始终跟在胜行背后。

出席葬礼的人中,还静悄悄地藏着几个明显像是警察的人在四处张望。还有几个看上去明显是记者的人,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赶了出去。

尽管如此,兵马的葬礼总体上依旧没出什么乱子,干脆利落地结束了。

只剩凶手尚未落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