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痛苦,我的不幸,这一切都只会愈发促进我对神的爱。就算我不幸掉入地狱,永世受苦,那又如何?神哪怕只让我在这人世活过短暂的一刹那,神让我得知了永远、完全、无限的欢喜,即是对神的爱,我对神还是会奉上永远的感谢。不管我的生存伴随着再怎样的苦痛、再怎样的不幸,不如说,正因为这份苦痛和不幸,我才意识到,感知神的爱,对神奉上爱,才能让我的灵魂充满喜悦,让我得享永远的、无法言喻的祝福。可是,虽然如此,有时候这份确信也会从根底上遭到摇撼,不,是我变得迷惑不解了。不管我怎么努力,始终避免不了这份迷惑。那是……当我在眼前看见不幸的人的时候,我想象他们的身影时也会这样,想象甚至更甚于目睹。就像我因牙痛而肿胀的半边脸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一瞬间,我的神经会因剧痛而扭曲,像发狂一样痉挛。牙痛的话可以拔牙。这份疼痛,也可以理解为神性的体验,加深我接触神的感触,而不会让我忘记对神的爱。可是,正在遭受苦痛折磨的他人的存在,是不可以拔除的。当这份极度残忍的剧痛向我袭来时……对神的爱,几乎就、几乎就会变得不可能……”
西蒙娜紧紧抱起她瘦削的双肩,断断续续地说道。
“你们的福音书里面提及过,耶稣预感到耶路撒冷的荒芜,不禁流泪。你的脆弱使你诚实地道出,你曾因同情心而有那么一瞬间看不清了神,你的神一定也会饶恕你吧。”出人意料地,驱喃喃地说出了软化的语句。这些话语仿佛有着万能的魔力,能温柔地包裹起西蒙娜的悲叹。可是,西蒙娜对这份难以抗拒的魔力做出了抵抗。她就像从身体深处压榨出言语一般,低声说道:
“如果你是基督徒,你的信仰会是坚实而强力的,不是我这种容易动摇的软弱信仰所能比的吧。现在你对我做出的这份同情,在你的神面前,也只是无足轻重的、琐碎至极的东西吧。也许你是对的。爱神与爱人,这两者或许只能择一而选,也许是这样的……·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为什么要回来。在喜马拉雅的寺院,为了领悟更深一层的脱离和神秘体验而修习秘术的你,为什么又回到我们这个凄惨、愚蠢的,充满无尽悲叹的世界?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不能理解的只是这一点。”
西蒙娜的反问非常无力,但不知为何,驱什么也没有回答她。永不停歇的潮水声掩盖了沉默。西蒙娜就像力竭一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不知何时起驱吹起了口哨,口哨声被海风撕碎,往身后的黑暗处飘走。我静静地向重病人一般喘息不停的西蒙娜的肩膀伸出了手。
埃斯克拉芒庄豪华绚丽的客厅如今空旷无人,让人肌肤生寒。从窗中望出去,蒙塞居尔的岩峰黑黑地耸立在黄昏阴暗的天色中。我看了看表,已经是六点半了。我担心得坐立不安,不由得向吉赛尔问道:
“傍晚,你爸爸一个人出门散步,之后没多久,妮可和西尔万就起走出山庄了是吧?”
“是的,大概三十分钟前,是你抵达之前十分钟前后的事。西尔万老师和妮可坐着老师的BMW出去了。在那之前没多久,爸爸走私有道路下山去了,他们应该在中途赶上了爸爸。朱利安从自己的寝室走下来到这客厅,问我他们三人到哪去了,我回答后,他一脸可怕的神色,叮嘱我绝对不要走出山庄,要跟勒梅尔夫人待在一起。之后,他就开他的阿尔法·罗密欧出去了。”
这再怎么想都是我的失策。就算再匆忙,我们也该在昨晚离开塞特港的。吉赛尔和罗什福尔父女两人原本预定今晚较晚时候从图卢兹回到埃斯克拉芒庄,可是计划有变,他们傍晚就抵达了,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失误。
西蒙娜·卢米埃在塞特港办完事之后,为了跟我和驱一齐赶回沙德伊村,今早,硬撑着她那极端虚弱的身体,跟我们一起乘上了开往卡尔卡松的火车。因为我们收到消息,几日之内,就会有警队被派往沙德伊的“要塞”。我们之前跟卡尔卡松警察局的人约定过南法旅行结束之后要再到他们那儿做汇报,所以我们不得不去跑一趟。在那里,那些愚蠢的警察把我们缠住了好几个小时。我跟西蒙娜好不容易搭上傍晚的巴士,到达沙德伊村时,已经差不多五点了。明明第三场凶案有可能发生,驱的态度真让人捉摸不透。他眼看着身边的我一脸焦躁,却是一副神色泰然的样子。我跟驱在卡尔卡松分手了。驱似乎想在卡尔卡松多观光一天,我可没法陪他。我无论如何都要在入夜之前赶回蒙塞居尔。西蒙娜说要到索讷神父家去拜访,我跟她道别后,开着雪铁龙·玛丽一路飞奔赶回埃斯克拉芒庄,可是山庄里剩下的却只得用人和担惊受怕的吉赛尔了。
“我要给让-保罗打电话。”
刻不容缓,我要让警察立即赶来。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仿佛要把我压垮。
“好像又要下雨了。”
时间还没那么晚,蒙塞居尔的天空却开始急速地变黑,因为傍晚时分雨云开始涌现了。
“娜迪亚,到底要发生什么了?朱利安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你的爸爸可能有危险。”
“为什么?”
吉赛尔胆怯地睁大了双眼,紧紧拽住我的手臂,紧得让我发痛。好吧,吉赛尔也有知道真相的权利。比起在众目睽睽之下,让那些没心没肺的警察告诉她真相,还不如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由我告诉她,对她会比较好。我也是在警察赶到之前不说点什么就不安、紧张得待不下去。
“吉赛尔,听好了,你要一边动脑子一边听我说的话。为什么你的爸爸,还有你,会被别人谋害,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一点,我现在就向你说明。”
我拜托勒梅尔夫人准备好干邑白兰地,把安乐椅移到窗边,对着头顶上方一刻比一刻更暗的天空,先从德国人谋杀案的真相说了起来。白兰地当然是为神经脆弱的吉赛尔准备的。
“告诉我沃尔特·费斯托谋杀案真相的,是蝴蝶的尸体,那只死掉的凤蝶。”
“蝴蝶……”
“对,那只蝴蝶。死在资料室露台玻璃拉门的轨道一角的蝴蝶,证明了那天傍晚,拉门一次都没闭合过,也没有上锁。从蝴蝶身上一丝伤痕都没有的情形来推断,拉门最少也打开了能让一只手掌伸进去的空隙。只要打开了这么多,从露台那边看,是不可能看不出门没关紧的。不过,从室内看就是另一回事了。束起来的门帘遮挡在前面,门拉开了这么少许的缝隙,人是完全看不见的。
“不管凶手是诺迪埃还是别的人,他肯定是从露台闯入的。因为资料室到走廊的门从内部锁得死死的。不管锁门的是德国人沃尔特·费斯托,还是杀死德国人之后,想延迟凶案被发现时间的凶手,情况都没有改变。不能认为凶手是从走廊进入现场,杀害德国人之后又从走廊逃离的,这是行不通的。”
凶手从走廊进入,杀死德国人,把门锁上,从露台下到中庭,按照这样的顺序逃离现场,我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可是,这条路径要克服重重困难,结果还是不可能。玻璃始终还是从外向内敲碎的。凶手是先走出露台,故意从外侧敲碎玻璃的吗?我们已经明白,凶手是知道玻璃门没有关紧的。那么,他就没有敲碎玻璃的必要了。他只需要把门打开,就能让搜查的人知道门从一开始就是开着的。
“可是,有决定性意义的是下面这一点。案发当时,身处右栋二楼,有机会从走廊进入杀人现场的,只有在图书室的西蒙娜、吉赛尔、妮可这三人。这三人之中,有足够时间在资料室杀死德国人之后,从露台下到中庭,再从侧门到餐厅、客厅,走上楼梯,回到图书室的,一个都没有。而且,三个人是一起听到了玻璃打碎的声音,除了朱利安抵达之前的极短一段时间,客厅里都是有人的。想要瞒过他人耳目,从餐厅向正门玄关方向移动,横穿客厅,是极其困难的。
“凶手是从中庭,从露台闯入现场的。可是,他为什么要敲碎一扇开着的玻璃门?事实不可能像警察想得那么单纯,凶手为了伸手进去开锁而敲碎玻璃,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玻璃门一开始就是开着的……你看看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