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星期,我不停地想着你和安托万他们的事。我觉得我要再跟你谈一次。那时候我说的话的确有点感情用事、过于片面,我反省了。可我还是得跟你再谈一次。我的行为的意义、你的行动的意义,我想弄清楚这两点。我们不是朋友吗?想要让我们的友情继续下去的话,这是不可逃避的。”
我们从圣·米歇尔路走进了卢森堡公园。公园的铁门一旁有卖冰激凌的摊点,被放学后的孩子们包围了起来。我一刻不停地在流汗,不过可能因为紧张吧,完全没有在意。
“然后呢,你是怎么想的?”驱小声地、自言自语般地开口了。
“如果说在安托万他们的死这件事上你是有罪的话,那我也是有罪的。有意的罪和无意的罪……没有什么不同。是我带着凑趣的心态将你卷入事件的。如果凶手不是安托万他们的话,我也不会在乎他们的死活了吧。我这份无自觉性、无责任的傲慢态度让我遭受了惩罚。我太缺乏对他人的关怀,不,是太缺乏想象力了。这是我的无知的罪。要是你因为憎恨安托万他们才那么做的话,我就没什么想法了。我就算会责备自己,也不会责备你。可是,我不能原谅、应该说不能理解的是,你就像是命运本身一样预言了安托万他们的下场。这种时候,有意的罪、人的罪都不存在了。你简直是,对,就像神一样裁决了他人。”
“不是我裁决了他。要是有人裁决了安托万,那就是他自己。”
“不,不对。我可能没法表达清楚,不过你是明白的。你就像交通灯一样指示了安托万他们的道路。那里面没有个人的意志。可是机械之神(Deusexmachina)也是神。我想说的是,你完全摒除了自己的意志,就像机械之神一样待人处事,这是你的罪。”
快到公园关门的时间了。我们穿过大理石雕像、树林间的小水池,经过有大喷水池的广场,向着蒙帕纳斯一侧的门走去。我们走上通往出口处的铁门前林荫道时,一直保持沉默的驱终于开口了。道路两侧并排着高大的栗树,使得我们的立足之处仿佛带着一点凉意。三四名身穿运动服的年轻女孩从我们右首边的网球场走出来,蹦蹦跳跳地快步横穿过林荫道。
“人可以想象的最大程度的恶是什么呢?不,称之为‘恶’还是留有余地了。二元论里的恶自从弥尔顿以来,总带有一种高贵的反抗者的气息。在日语里面,比起‘恶だ(恶)’更严重的词是“污(肮脏)’,再加深一层语气的“小污((龌龊)”或者‘薄污((污秽)会更好。在俄语里面好像就称之为‘丑陋’‘卑劣’。比起弑父之恶,抛弃了未婚妻之余还从她身上盗取钱财,对俄罗斯人来说才是更不能容忍的行为。法国人的话,不,如果是你,在这种场合会使用哪个词语呢?”
“你想说什么?”
“人所能想象得出的最污秽、卑劣的人,在粪土之中蠕动的丑陋的虫子……那就是我的真面目。你不必顾虑,大可以这样称呼我。”
两人的话完全说不到一块去。我从来没想过要像那样子责备驱。不仅仅是我,又有谁可以用那种词语辱骂这个青年呢。就像安托万一样,驱也是一位高洁的青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只是这一份高洁不知在什么地方发生了扭曲变形。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明白。我能理解安托万为了纠正这份扭曲而走上的道路。而驱应该也选择了不同的方法去应对他自己。我只是不懂这种跟安托万不同的方法是什么。天使堕落后会变身成恶魔,驱是如何克服这个可怕的悖论的呢……并不是劣质的、低等的天使才会堕落,不是的。正是最崇高、最纯粹,与神最接近的天使才会最惨烈地堕落。到底为什么呢?为什么人们要面对这种荒谬的事实呢?这些无法获得解答的难题将我逼入了穷巷,使我烦恼不已。
在我们的背后,卢森堡公园的铁门发出金属的倾轧声,缓缓地闭合了。太阳仅仅是倾斜了少许,仍在毫不留情地灼烧着每间房子的石壁、每条道路上的铺路石。
“……你想过魔法是什么吗?”驱终于张开了他那千斤重的嘴唇。
“魔法?是魔法师的那种吗?”我愣住了,反问道。
“对,类似甘道夫的那种……·为魔法师的传说提供想象的种子的,有基督教欧洲形式以前的土俗的咒术师、俄耳甫斯教、毕达哥拉斯教团、新柏拉图主义者、诺斯底主义者等古代的密教家、秘仪的精通者。或者是打破了有千年以上历史的罗马教会对异端、异教的镇压而登场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新柏拉图主义者,亦即神秘主义哲学家帕拉塞尔苏斯、占星学家阿格里帕等人。古代希腊、波斯、埃及的传统密教、中世纪的炼金术师、圣殿骑士团、清洁派,再延伸到包括但丁在内的文艺复兴以来的神智学、炼金术的运动,到了十七世纪的蔷薇十字主义形成了其体系。蔷薇十字主义被其后的共济会运动所吸收,但是延续了其血脉的天启主义者的秘密结社一直存活到了现代。‘天启(Illumination)’,是指人的灵魂与神接触时所产生的绝对的救济的认识。诺斯底主义者则将其称为“灵知(gnosis)’。”
驱想说些什么,我简直无法理解。安托万他们的行动跟蔷薇十字会啊、共济会什么的到底有什么关系呢?就像那时候马蒂尔德揶揄时,驱给出的回答就只有“去修道院吧”这样的吗?青年低声继续说了下去:
“在马蒂尔德的理论背后,一定有着真正的恶魔主义的秘密结社的存在。你也可以称他们为在现代复生的黑魔法师的集团。马蒂尔德他们被恶魔附身了并不是比喻,而是事实。”
“怎么可能……”我无语了。
“发源于两个世纪以前的蔷薇十字会运动的天启主义者们,从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在西欧各地成立了各种公开和非公开的秘密结社。在英国有启示录之兽阿莱斯特·克劳利的‘黄金黎明”教团,在俄罗斯有葛吉夫的修行团体,还有被尊称为HPB的布拉瓦茨基女士的神智学会,在西欧各地被组建了起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德国,各流各派的神秘主义结社蜂拥而生。当中有慕尼黑的‘遒力会”,可以说是**主义思想的母体。在五年间筑起了两千万具尸骸大山的人类史上的灾厄,可以说是延续数千年的密教传统往‘黑色’方向的一次灵魂大爆发。在两次大战之间的德国,人智学家鲁道夫·斯坦纳为成立有密教传统的医疗、教育、建筑、农业所发起的运动在广泛的领域扎下了根。斯坦纳本人跟法国的雷内·格农样,对眼前泛滥的神秘主义大洪水抱有强烈的危机意识。他认为这种异常现象是从恶的世界中溢出的东西,预感到了恶魔时代的到来他希望成立善良之人的结社,与横行的黑魔术对抗。
“在德国,能打倒**主义的唯一希望,既不是共产党、社会民主党等左翼势力,也不是魏玛共和国的民主主义者、自由主义者的势力,而是由鲁道夫·斯坦纳所代表的所谓的白魔法的运动,然而**在这场精神世界的斗争中取得了胜利。**镇压、击溃了斯坦纳派之余,在整个第三帝国境内,严令禁止了起源于‘遒力会”以外的所有秘密结社的活动。反抗者悉数被送往了强制收容所……”
“你想说马蒂尔德他们的结社跟**的残党有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