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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诗集寄到了。

邮包上的收件人、发件人地址写得规规矩矩。打开一看,重重包装下露出一本盒装的书来。

的确像若月先生说的那样,是一本“非常漂亮的书”。盒子上贴着素雅的黄绿色题签。也许是为了表现题目中“三棱玻璃”这一名称吧,除了书脊之外的其他三面,都涂上了一层银粉,闪着清冷的光泽。封面是柔软的皮革。我的脑海里闪过若月先生的手指滑过封面的形象。

我坐在桌前,哗啦哗啦地翻着书页,首先要找的是那首写“油菜花”的诗。

找到了!是一首题为《风景》的诗,还加着一个副标题:《纯银马赛克》。

正如若月先生背诵的那样,“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这同一诗句一行接一行地连续下去。这种同语反复本身就像在画布上不停地涂抹着黄色的颜料。而诗中夹插着的“悠远的麦秆哨的声音”、“病快怏的白昼的月亮”之类的诗句实在令人击节叫好。难为若月先生送给我,还真不赖。

写这首诗的诗人,若月先生说是“牧师”。居然连这都知道!

“啊……”

我想起来了,教文馆是和圣经馆连在一起的,两家共用一幢楼,说不定若月先生对基督教也有兴趣。虽然这跟他军人的身份很不相称。

于是我回到前面,从头看起。开头第一首诗叫《呓语》,因为没有假名标注读音,所以不知道该读作“GEIGO”还是“UWAGOTO”。

盗窃——金鱼

抢劫——喇叭

恐吓——胡琴

赌博——猫

真有意思!所犯的罪行和看上去毫无关系的单词连在了一起。这种蛮横的乱点鸳鸯让人既紧张又兴奋。

可是听人这么一说,“猫”看起来还真的是一副会去赌博的样子,而恐吓的背后似乎正流淌着“胡琴”的声音。

呀,这首诗的妙趣也许就在于不是那么去抠死理儿。

欺诈——印花布

渎职——天鹅绒

奸淫——苹果

伤害——云雀

杀人——郁金香

富丽的大红郁金香浮现在眼前。可是,紧接着的是——

堕胎——阴影

眼前又突然阴暗了下来。

接下去的罪名是“骚乱”。所谓骚乱罪是指拉帮结伙,威胁国家的安宁与秩序,也就是引起动乱吧。

那里悄无声息地写着——

骚乱——雪

——那是去年的事情。

甜美的声音传来。我朝客厅里一看,原来是雅吉哥哥在放唱片。

哥哥经常会一边听着留声机里流出的美妙的乐曲,一边侧着身子躺在长椅上。有时候碰到平和宁静的曲子,还真的当作催眠曲呼呼大睡起来。

可是今天他却盘腿坐在地毯上,盯着留声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一个星星特别美丽的夜晚。

我虽然这么描述哥哥的样子,可其实我只是看到了哥哥的后脑勺而已。兄妹俩长期生活在一起,就会有一手透视的本领。从那耷拉着的后背和脖子的弯曲程度,我可以想象得出哥哥的面部表情。

——走进一家小小的茶座

面对着眼前的茶点

两个人还是默默无语

这是今年鲤鱼旗在天空中飘扬的时候开始流行的歌曲,只要你走上大街,就一定会听到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歌声。曲调不错,所以就自然而然地记到了脑子里。

哥哥是个很容易受各种事情影响的人。

钢琴家鲁宾斯坦【校注:即阿图尔·鲁宾斯坦ArturRubinstein(1887-1983)美籍波兰钢琴家】来日本的时候,像烟花四散般的演奏成为人们议论的话题。今年春天,鲁宾斯坦在九段的军人会馆举行了告别演奏会,我们也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去听了演奏。回来后,哥哥频频感叹道:“嗯嗯,果然厉害!”立马就去买来了有口皆碑的维克多(Victor)唱片《恋爱魔术师》,一连听了好几天。

哥哥躺在长椅上,把手伸向半空,好像在一架看不见的钢琴上演奏似的,左右摇晃着肩膀。看着哥哥陶醉的样子,我说道:

“好投入呀。”

“我比你棒!——鲁宾斯坦。”

不棒哪还行啊?

可是,虽然同是“恋爱”的乐曲,眼前的样子却完全不同。不光是没有躺着听——这么简单的一个“姿势”问题,让人感觉肯定发生了什么。虽然季节已是夏天,却荡漾着一种暮春的忧愁。

哥哥也差不多该到了有那么一两次恋爱经历的年龄了,说不定正被哪家的疯丫头弄得神魂颠倒也未可知。

我是妹妹,当然我的年龄要小,可是这种时候,眼神却变得像母亲一样。

找个好姑娘!哥哥——好像我比哥哥大似的。

如果把“恋爱”这个词和“那是去年的事情”这句话,像摆放一对供神酒用的酒壶一样,摆到一起的话,这对酒壶中间就会浮现出桐原家道子小姐的脸庞。

桐原侯爵家即便在领主华族中也是屈指可数的名门望族,和这种家庭的干金小姐以朋友相称,让人觉得心中有愧。不过,要是在以前,道子小姐哪怕是嘴角边露出亲切的微笑,也像一座看不到里面情形的深宅大院一样,让人觉得有些深不可测,而今,道子小姐却向我打开了心扉——至少我有这种感觉。

在不到一年之前,我们俩在桐原府那广阔、壮美的院子里散步。在那个高岗上的四方亭里,道子小姐向我道出了她的心里话。

——她的心被一个人吸引了。

当然,道子小姐能够相遇并交谈的人,至少也是有能够得到桐原家邀请的门第出身。那个人是一位子爵,可是却有着与他的华族身份格格不入的想法。

虽然身在一流顶尖企业,却对“从高管往上爬”的高升的阶梯毫不在意。说是“想去一个能够关注劳动大众的部门”。

这样的青年,估计桐原家的千金小姐以前从未遇见过吧。

可是,按常理来想,道子小姐的结婚对象,是有桐原这一门第允许与不允许之分的。眼睛往上看的青年可以,而往下看的年轻人估计有困难。

我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时间正值今年冬天——那时正好是金发飘逸的女杰阿米莉娅·埃尔哈特【校注:阿米莉娅·埃尔哈特(AmeliaEarhart,1897年7月24日-1937年7月2日失踪,1939年1月5日被宣布逝世)是一位着名的美国女性飞行员和女权运动者】驾驶洛克希德公司制造的那架漆成红色的“织女星”飞机第一次成功地实现了从夏威夷到美国本土的单独飞行,成为全世界议论的话题的时候。

“这位……”

道子小姐悄悄地邀请我,我又来到桐原府烦扰。

当只有我们俩的时候,难得看到道子小姐像孩子般羞赧地说道:

“……跟相羽先生的事情,看来好像有进展的希望。”

这里说的相羽就是那位子爵。道子小姐房间里的壁炉正冒着红红的火光。

吃惊过后高兴涌了上来。道子小姐那喜悦的神情,如同映照在镜子上一样,反照在我身上。

“……哎哟……恭喜恭喜!”

“不胜惶恐。”

这种应答说起来也是我们这个圈子的语言,翻译成社会上通用的语言就是“谢谢”。

“为什么……怎么……?”

“我和爸爸谈了谈。”

道子小姐的父亲今年从少将晋升为中将了。桐原陆军中将。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之一。可是在家里的时候,也许对女儿很娇惯吧。确实,讲究点方式方法的话,有时候跟妈妈说还不如直接跟爸爸谈来得好。

道子小姐继续说道:

“……不是说不试不知道吗?我就姑且试试。又不能骗爸爸,所以我就包括相羽先生的人品在内全都说了一遍。听了我的话,爸爸沉思了起来。我以为没有希望了,没想到过了好一会儿,爸爸开口说道:‘那,倒也是可以考虑的一种选择……’”

“什么?”

“哥哥将来会娶一个领主华族家的小姐。这事已经在商谈了——姐姐去年嫁了皇族。”

“嗯。”

桐原家的大女儿是我们学校的学姐丽子小姐,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美女。正如大家预料的那样,丽子小姐嫁给皇族,成了王妃。

“至于我呢,爸爸考虑的是经济界的人士。他想让三个子女分别走三条不同的道路……”

我点了点头。怪不得起初选中了有个儿子做继承人的瓜生财阀。

“……虽然跟爸爸的期望有些偏差,不过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同的道路’……爸爸私下里说啊,现在这样的社会,是不会一成不变地持续下去的。”

“这么说的意思是……”

“就是现在这样有华族、士族之类身份等级的社会……”

的确,这种话可不是能够明目张胆地乱说的。作为陆军中将的桐原侯爵这么说令人意外。据说桐原侯爵在国外也呆过相当长的时间,大概由于这个原因吧,桐原侯爵视野开阔,不是一个头脑僵硬的人。外面说他生气时像燃烧的烈火一样,不过总的来说是一位思维灵活的人物。

当然,要是换了如女神般的丽子小姐,做父亲的大概就没这么开通了。正因为是最小的女儿,所以才有这么点自由。

而且,对作为武人的中将来说,看到女儿表达自己的意愿,反而会觉得心情痛快吧。这种心理状态很微妙。

“……爸爸说啊,相羽先生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无论什么事情,最重要的是要看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物。轻薄的理想主义者是毫无用处的。问题是对方是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男人……”

侯爵听完女儿的话之后肯定开始了多方调查,根据这个调查的结果,道子小姐觉得事情会朝着令人高兴的方向发展。

打那以后半年过去了,事情似乎进展顺利。对道子小姐来说,和几年前呈现在面前的道路相比,可以说是命运的巨大的、然而是可喜的转变。

不过也有一点点遗憾。

前几天又和道子小姐聊了聊。

“道子小姐不上高等课程了吧。”

“……那是啊。”

道子小姐眯着眼笑着说。

我们已经是后期课程的最后一个学年了。我没有道子小姐那样富有波折的恋爱经历,所以打算升入高等课程继续学习。当然,一般的女孩子都会在这个时候听从父母之命,没商量地嫁人了事。

从比例上来说,五个里有四个要么结婚,要么开始呆在家里为做新娘学这学那【校注:指“花嫁修业”(はなよめしゅうぎょう),日本女孩子进入待嫁时期要进行的新娘培训,】。女孩子嘛,前期四年,中期四年,后期三年,加起来也有十一年,读上这么多年也够了——这是世人的常识,多数派的观点。

而我属于少数派。

正因为如此,关系亲密的朋友不能和我一起走下去,说实在的,让我感到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