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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止住嘴,毫不掩饰地用挖苦的眼神来回看了他们一眼。皮埃尔知道教授是不可知论者(认为人类不能认识或彻底认识世界),觉得他在圣经典故这件事上扯得太远了,但转头却看到他抿嘴微笑。索朗热佯装成漠不关心的样子,转而看向窗外。随着马车司机在暮色中进行的一系列急转弯,马车的齿轮箱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抗议声。虽然她竭力做出一幅轻松的样子,但皮埃尔还是感受到了妻子的紧张情绪,这反倒使他也感到局促不安了。在道路一侧,高悬的树木之下,似乎有黑夜正在移动。里皮一声轻笑:

“抱歉吓到你们了。其实这个故事的结局没有那么令人不安,调查人员断定证人们集体出现了幻觉,或是做了伪证,亦或者两者皆有。这个神秘组织迅速瓦解,这桩案件也被静悄悄地遗忘在故纸堆中。再没有人见到过罗森克鲁斯,人们确信,至少在下一位转世出现之前,他都不会再出现在人间。在1925年,冯·德·海特男爵(BaronvonderHeidt)买下这块土地,在这里建造了一座现代酒店,由一位魏玛包豪斯大学(德国着名大学,对世界现代设计有深远影响)的建筑家设计,内部包含住房和展馆。为了吸引作家和艺术家,他保留了遗存下的那些木屋,将其改造成豪华的平房,并置备了现代家具。你马上就会懂我的意思了,它们散步在酒店四周,是绝大多数与会者居住的地方,也是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可惜我们没有慎重地选择更现代化的大酒店,那里真的不是适合人待的地方,不仅是因为闹鬼——虽然确实有此类传闻,还因为它们孤零零地立于森林的正中央,对于害怕孤独的人可不是个好去处。”

“我想我们到了!”索朗热大喊道,总算是歇了一口气。透过冷杉林的树冠,他们能看到闪烁的亮光,听到管弦乐队演奏Stompin’attheSavoy(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经典swing爵士乐)的声音。索朗热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她眨了眨眼,贴在丈夫身边,轻声在他耳边说:

“那个故事让我毛骨悚然,想和我跳支舞吗,亲爱的?”

举行鸡尾酒会的地点是酒店的一块露天平台,仅离黝黑的湖面一百多英尺(一英尺≈0.3米)。邻近村庄的街灯投来数道亮光,形成优美的弧度,宛若散落的明珠。湖面吹过一阵微风,带来一股死水的腐臭味。

索朗热让自己和丈夫倚靠得更紧了。乐队正在演奏SeptemberSong(九月之歌,风靡于上世纪中期),那是皮埃尔最喜爱的曲目之一,他觉得时光仿佛凝结在了那一瞬。许多年后,当他尝试去重新描述那一夜,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找不回当晚的韵味与色彩。那个生机勃勃、歌舞升平的夜晚,还有那美好的月光,一切都永久地留存在了他的记忆深处。他不得不向坡求助,因为脆弱的欢快氛围背后隐藏着的是涌动的恐惧和不祥之兆,就像旱季的绿洲。

小号手奏完了他的最后一曲,皮埃尔懵懵懂懂,恍然注意到旁人的闲言碎语和嬉笑声。里皮教授已俯身邀请索朗热去跳吉特巴舞(流行于上世纪40年代的快节奏舞)。他顿时觉得孤独感扑面而来,觉得自己孤身一人站在舞池里十分可笑。环顾四周,只见在被棕榈树环绕的平台边,侍者们正在上菜,手里的托盘装满了五颜六色的饮品。一张张小餐桌散布在各处的阴影中,客人们点起了烛光照明,可以窥见香烟被点燃后的红色烟头。还有一些客人坐在酒店前端地势较低的地方,背靠用白色混凝土筑成的酒店,充分享受着沙龙和酒吧里发出的亮光。他注意到有一伙人围坐一圈,明显地与其余的人隔绝开来。他们全都穿着三件套的法式学院服,有几个人被皮埃尔一眼认出。那些面孔总是出现在各类会议——或者说日常支出也会报销的地方。

他来到他们的桌前,打了招呼后也没有多问,直接坐了下来。这个小团体完全由学者组成,大部分都是教授级别的人物,皮埃尔自然有理由期待遇上一场有趣的谈话。然而事与愿违,他被迫听着众人谈论跟文学完全无关的话题(我寻思是宁主动过来的啊)。坐在这堆学识渊博,眼光毒辣之人身边,听到的却都是关于ZF补助金的抱怨,或是猜测谁会被选上职位(善于自黑的法国人)。

皮埃尔曾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度过了炼狱般的几年,毕业后他接受了索邦大学抛来的橄榄枝,想象着在这座古老名校的拱形天花板下进行各种智慧的论战和讨论的生活。然而事实上,除了大型讲座之外,他的大部分同事完全可以被会计师或售货员取代,不会被任何人发现。除去亲自现身讲课的稀少时光,他们花费了冗长的时间制定复杂的教学策略,好吸引来更多的助教;或是为委员会选举组建联盟、加剧与旧敌的竞争、讨论其中一个系的院长到底对校长说了些什么等等这类屁事。

将思绪拨回现时,皮埃尔眼见自己的到来也没怎么激起他们的兴趣,这让他受到了一点打击。没有任何理由再留在这儿了,他现在只想开溜找到里皮和索朗热的那一桌。找寻了一番后,他发现妻子和教授正与两位陌生人坐在一起,其中一位是来自牛津大学的学者,而另一位,要不是他平时花了大量精力熟读柯南道尔和威士基·柯林斯(月亮宝石、白衣女人的作者)的小说的话,很容易把那人误以为是在印度服役的少校;他身材结实,蓄着金色的小胡子,脸颊丰满红润,正不屑地和一个圆头圆脑的驼背小矮人谈论。那人坐在他面前,眼球凸出,紧张地眨着双眼。里皮将两人介绍给了皮埃尔,前者是乔治·哈维教授,后一位则是在瑞士流亡的苏联学者,名叫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普罗科施,他是弗拉基米尔·普洛普(苏联着名语言学家、民俗学家、艺术理论家)的门生,专门分析研究童话故事。这个男人全身上下都流露出贫穷的气息,稀疏的灰发仿佛蒙上了一层灰尘,身上那套破旧西服的尺码显然过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