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庆幸的是,我高烧之后的脑子还没有迟钝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咦,”这时,一个略带些稚气的声音响起,“这不是高丽进贡的多色缎吗?好漂亮..”
说话的正是梓纯,其实她早前便来了。不过是因为存在感太低,没有什么人注意到罢了。
成化帝没有说话,只是皱了一下眉。
梓纯也意识到了自己开口的不合时宜,好在成化帝不说话,也没有人在乎追究。
“司制房的人真是越来越粗心了啊..”
她撅着嘴,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拾起地上的衣服,翻来覆去地来了好一会。
我好像,想起来了一件事。
我看了一眼魏灵霄,发现她虽然看似脸色煞白,但眼神却有着几分镇定之色。
“回皇上,奴婢大概知道这是怎样一回事了。”
我抬起头说道。
“嗯?”成化帝未曾看我一眼,只是哼了一声。
周太后则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也不说话。倒是柏贤妃..我总觉得她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大对劲。
万皇贵妃正悠闲地喝着茶,漫不经心地瞟了我一眼。
“说吧,本宫替皇上且听着你几句胡诌..”
“是,娘娘。”我过滤了那不友善的语气,开口道,“不过奴婢首先要质疑一件事情..您看,奴婢刚才就很困惑的一点..这些被做过手脚的衣服,都是在隐蔽的地方剪开口子,往夹层中倒入粉末的。奴婢刚刚夸奖过这位作案者的针线功夫,那么问题就来了,奴婢很奇怪,这针还算好说,那么这线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我说着,挑下一根银丝在阳光下说道。
“可以看得出,这不是寻常缝制衣服的棉线..当然,作案者也没有那么傻,一件金线缝制的绸绢襦衣,出现一根棉线自然不合理。既然银线缝制的衣服,就一定是要由银线来缝合口子了。这银线么,是一般的五分扁银丝。不过一个浣衣局的宫人,又是从哪里寻来的银线呢?据奴婢所知,这司制房的一针一线;赶制宫装的婢子,用了多少银丝,也是有数的的吧?”
“那又能够说明什么呢?”反问我的并非万皇贵妃,却是梓纯,她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地问我道,“一条银线而已啦,又不是多值钱的东西,司制房也太小气吧啦的了嘛..再说了,没有可以拆啊..我猜浣衣局一定衣服很多的啊。”
“端昭仪说得极是,银线的确不能说明什么。”我点了点头,“不过奴婢更苟同的是这下半句,更准确的来说..是一个‘拆’字,当真是说到了点子上。”
“啊?是吗——”梓纯睁大了眼睛,嘿嘿地乐了,“我就是那么随便一说哦,你们、你们别都看着我啦..”
周太后扫了一眼梓纯,她便顿时老实了,吐了吐舌头坐好。到底还是对这个一本正经的老太婆,很是惧惮的。
再其次,大概就是动不动便阴沉着一张成化帝了。
万皇贵妃倒是抬头看了一眼梓纯,嗤笑了一声,又收回目光。
梓纯冲着万皇贵妃笑了一下,很甜的样子,似乎并不知道万皇贵妃的笑里带着不屑的含义。
一个傻里傻气,略带着几分直率与娇憨的女孩形象,映入了诸人的眼底。
殿中诸人打量梓纯的眼光便随意了些,好像只是一个既没脑子又有点缺心眼的小姑娘罢了。
然而,我看着那张稚气依旧的圆脸,和那写满无辜的眸子..
每个孩子都会长大。
然而长大不意味着真正的成长。
当一个孩子,学会利用她孩子的身份,为自己贴上单纯的标签时。
她便不再是一个孩子了。
成长,有时要付出的代价,却是无可估量的。
“拆?又是什么意思。”柏贤妃皱了皱眉,我可以感觉的得到她看似平静的语气,却暗含着另一种情绪,但被很好的控制住了。
“就是那个意思。”我道,“拿这件今天送到永清宫的衣服来讲,它和其他的几件就不一样。如果奴婢没有看错的话,这是高丽的多色缎。质地及其细密,需要极细的拈金丝才能够穿入其间,至多不超过两分,这种金丝可不多见,只有质地极为轻薄的纱衣才会用到,而且锻制这种丝线的工序更是复杂..那么这金丝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言已至此,接下来的事情便明了多了。
“很简单,不外乎一个拆字罢了。该从那里拆呢?奴婢以为,从衣服自身拆出一条金线不是不可以,但偏偏这件衣服的纹样很简单,没有可以下手的地方。但是这件没有,可不代表别的衣服没有..不过,高丽进贡的多色缎,有的主子却也不多,琏嫔娘娘身怀龙胎,这份殊荣自然不在话下。您大概一共有两件这样的衣服吧?”
我挑了挑眉毛,拿起那件绣着孔雀纹样镶嵌明珠的宫装。
“奴婢刚刚看到了另一件,在这里..奴婢之前说过的,此人的针线功夫是极为不错的,从一件衣服上拆出一条金线,而不破坏整件衣服,这样的能耐的确是行家。但她有个不好的毛病,就是喜欢画蛇添足。太过小心谨慎的人,总是会败在小心上。其实拆完线之后少几颗珠子,也未必会被人看出来。但她就是太过于小心了,非要将那珠子镶回去,这不镶还好,一镶便让人仔细看去找出了毛病...”
我摇了摇头,接着说道。
“所以太过小心也不是好事..但仔细却必然是没错的,因为只要翻翻浣衣局存衣房的文牒,就可以发现,这件衣服的入库时间是腊月十五,出库时间是腊月二十四..其实不用翻文牒,奴婢对这一天印象也很深刻。”
那天,便是我端着琏嫔的衣物送到永清宫,在路上遇见孟七的时候。
“也就是说,这件衣服在腊月二十四之后,便一直在永清宫了。而今天是四月初九,奴婢很好奇,作案者;一个浣衣局的宫人,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永清宫,将衣服盗出拆掉一条金线,又将明珠镶好。然后再搁回永清宫,不留一丝痕迹的?费了那么大的劲,可真是辛苦了..”
我末了挪揄道,跪了下来。
“这是奴婢的看法,当然,您若是真的还认为问题是出在浣衣局的话,那么奴婢也亦然无话可说。”
永清宫的正殿铺了毯子,地并不是很硬。我的膝盖触碰在地上,却依然很痛。
自从在雨中那三天三夜的长跪之后,我的腿便得上了湿寒。冬天时炉火不暖,又没有什么御寒的衣物。让湿寒进一步加剧,现在只要一屈膝,便疼得厉害。
我吸了一口凉气,默不作声。
好久没有说这么多的话了。
被高烧烧坏了的嗓子因为之前的一番高喊,已经扯伤了。之后又说了这样多的话,感觉像是一把匕首,在喉咙的位置搅动一样。
我感觉万皇贵妃在低头看着我,若有所思。
而轻音,则是用一种看不共戴天的敌人一般的眼神,盯着我不放。那眼神阴冷而带着怨气,还有一丝不甘。
殿中很安静,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开口,好像是在等什么似的。
至少万皇贵妃是在等,她一手拿着茶盏,嘴角勾起眼角点着朱砂,表情慵懒。
成化帝不说话,周太后也同样。
那琏嫔则开始有点呆,她大概也意识到了什么,回过味来时开始用一种猜忌的眼神扫了一圈自己身边的奴才。
我余光瞥向刘婕妤,只见她的眼神流露出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但脸上的惊讶却恰到好处。我不看任何人,而是紧盯着她,不放过她的每一个神态动作。
“琏嫔娘娘——”
这时,一个小宫女突然哆嗦着,战战索索地跪了下去。脸色吓得惨白惨白,眼睛却是红肿的。
“奴婢、奴婢错了!奴婢..呜呜...”
这宫女跪下去的那一瞬,眼泪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是奴婢一时糊涂,被猪油蒙了心!居然..做出了对不起娘娘的事情..奴婢罪该万死!求娘娘饶过奴婢的家人吧!娘娘——呜呜呜...”
宫女哭着泣不成声,琏嫔则气得用手指着那宫女的鼻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你..好啊!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是谁指使的你?说啊——”
“是、是..”那宫女卡了个壳,抽噎着犹豫了一息,咬了咬牙,“奴婢对不起娘娘!没脸面也不可能活下去了,奴婢也没什么好怕的..只求不要..不要株连奴婢的母族..其实、其实...是贤——”
“来人!”周太后突然开口了,声音威严而沉稳,不失仪度,“将这满口胡言、大逆不道的婢子速速拖下去乱棒打死!”
“唔...”
那宫女被堵住了嘴,挣扎着由几个内监拖了下去。
外面传来一阵棍棒交加的声音,咻咻地几下子,不消一会便没了动静。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那声音渐渐消逝,觉得大抵一个宫女人生也不过如此。
真的,就是这样。
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头好晕,胸口也很闷。
也许是跪的时间太长了吧..
眼前开始冒金星。
对了,我看得很清楚的一件事。
那个宫女在开口之前,刘婕妤眨了好几下眼。
也就是说...
我感觉身上没有了力气,瘫了下去,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