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搀了一下万皇贵妃,用眼神示意那近前侍候小宫女。
“奴婢先下去了,娘娘留心酒莫多沾。”我小声嘱咐道。万皇贵妃只是痴痴地看着前方,未曾理会我。
我弓着身子从后方绕了个圈,悄悄从小径处走了出去。
晚风微寒,现下也不知是何时辰。
宫外鞭炮声声,成化四年终将过去。即将开始的,是成化五年。
这是我入宫以来过的第十一个年。
我已经是二十二岁,终不再年轻。
远处传来一阵笛声,随风飘入我的耳中。
今天宫中所有的乐师都在会宴上奏乐献曲,谁会在这里奏乐?
而且这笛声还如此悲凉,几乎是在和节日唱反调。
难道是那个宫女或是妃嫔,想趁着这个机会,引起成化帝的注意,借此承宠?
我顿时一阵恶寒...
什么御花园偶遇,对月吟诗、月下弹琴,树下葬花,石台起舞,园中唱歌....唉,这些老一套的剧本,真是让人由衷的无语。
大冷天穿着一层薄纱跳舞,冻死人不偿命的...还蒙着脸,你是有多见不得人?
寒风吹过,我不禁打了个哆嗦,身上穿着棉衣都感到如此之冷。
我往前走着,发现那笛声在耳边越来越清晰。
看来那吹笛人就在不远处。
风吹得面颊像刀子一样,配上那笛声阵阵悲凉。就好似在讲述着一个凄凉的故事...
姑娘胆子真大呀,这么喜庆的日子吹这么悲凉的曲子,估计成化帝听见直接让人拉出去咔嚓了。
当然她可能会说什么想家啊,想父母、亲人双亡阴阳两隔这样的话,以博取同情。
鬼知道她爹娘还在不在,不过为了承宠,就把自己爹娘咒死。这样大逆不道的事...真是相当不容易啊...
不远处的宫墙,树下站着一个人影。
笛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凄凉的就像今晚的月光。
我走近几步,抬头放眼望去。
嗯..
从身形上看,好像是个男子...
从男子的背影来看,好像有点眼熟...
男子觉察到身后有人,转过身来看向我。
我突然有一种见鬼了,或者在做梦的感觉...
什么情况?!
“孟大人..”
我张了张嘴,半天才发出声音来。
谁能给我解释一下——好好的会宴这位孟大统领,不在皇殿外围巡察安防,而是跑到树下吹笛子!!
等等..孟大统领会吹笛子?
我视线下移,看见孟七手中一根竹子...哦不,是一只笛子...
我感觉太阳穴突突的疼,思维有些混乱。
正在这时,笛声复起。
孟七不去看我,只是背过身继续吹奏那未完的曲子。
与刚才凄婉悲凉的曲调不同,这次的却是另一种曲调。
悠长平和,安然和缓。
似乎一前一后,不像是同一个人在吹,而是两个人的轮奏。
前者哀怨失意,声泪俱下尽是血泪。
后者淡然处之,宁静祥和带着些许安抚慰藉之意。
不过这里拿着笛子在吹的只有孟七一个人,所以我嘴角抽搐了很久,脑中想象一脸怨妇相的孟大统领。
呃...
不知何时,笛声已停。
孟七的脸上也满是平和,仿佛周身被笛声涤洗过了一样。看着我,没有说话。
不..他看的好像不是我...而是透过我的眼睛,瞥见另一个灵魂。
就像上次,还是上上次?
好像每一次,他都不是在看我,或者说他只是看着我的眼睛。
那种感觉并不自在,让人有些发毛。
他明明一直在盯着你,却好像在看另一个人一样。
真是个怪人...
死板、迂腐、墨守成规、多管闲事,整天嘴上挂着君子二字,还特别讨厌的家伙。
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上,有一个干净的灵魂。
而我,手上沾满了别人的血..内里早已肮脏不堪。
“今天是她的生辰。”
孟七突然开口道,深深看了我一眼。收起那只长笛,转身离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回过神来,嘀咕道。
她?
是谁啊。
我挑了近路,往回走去。
九儿?
不会不会,九儿的生辰在五月十五,我清楚的。
那又会是谁?
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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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便是正月的头几天,六局二十四以及宫中各处,纷纷来安喜宫拜访万皇贵妃。是走了一拨人,又来一拨。
万皇贵妃坐在榻上,身着宝蓝色金丝锦缎面华衣,上绣月白的百合、芍药,花蕊镶了米粒大的石榴石,黄狐毛边嵌在领口袖角。头上戴了点翠的流云飞星鸽子红凤头冠,浅着脂粉,唇间点上一点唇脂。神情慵懒,腕上的手钏银铃叮当作响。
内殿中伺候的是飞漱,手里拿着美人锤。万皇贵妃出手一向大方,喝了茶之后,叫人抓一把金瓜子包了红包打赏给来人。
上午的时候,德嫔和康嫔也来了。万皇贵妃在榻上唤人赐座,然后飞漱接着捶腿。
我端着托盘,送来茶水。案上还放了些松仁榛果瓜子花生麻糖、蜜三刀之类,点心做得也是精致;如意糕、玫瑰酥、芸豆卷、雪媚娘...符合万皇贵妃挑剔的胃口。各式样的点心十分小巧,放在小盘里。
德嫔和康嫔,都算是宫里的老人。德嫔自从小产之后彻底失了圣眷,成化帝念及旧情,偶尔还会去她宫中坐坐。康嫔一年前因为惹着了成化帝厌恶,而失宠。年纪都不算太大,二十出头的样子。打扮的也并不算娇俏,皆是寻常。
德嫔一身绿裳,银线嵌着珍珠,发髻繁琐作梨花妆。身着紫裳的则是康嫔,簪花式样简单。但两人比起万皇贵妃来,都逊色了不少。
“贵妃娘娘近来可好?臣妾向太后请了安,也顺着来看看娘娘。”康嫔道。
“臣妾一年到头也在宫里走动不了几次,这安喜宫也没来过几回,路都有些不熟了呢。”德嫔也是道。
白玉的茶盏崭新,我放下托盘递给德、康嫔。
掀了盖微微发着褐红的茶水冒着热气,德嫔笑吟吟地接过。
“这冬天呀,就该喝红茶最好不过。可惜臣妾宫里的茶叶不好,比不上贵妃娘娘这的,可是御贡的珍品。”
“就是的么,连这茶盏也喜人的紧。”康嫔道,“温润光滑,一看就是好东西。”
那杯盏通体是块年前时疆贡的稀世美玉,由宫廷几名工匠打制而成,浮雕着琼枝瓜果。晶莹剔透,在阳光的倒映下泛着柔和的光。
万皇贵妃拿这茶盏招待人,倒是有几分炫耀的意味。
“阿琪,”万皇贵妃倚着榻淡淡道,“一会去库房取几泡茶叶,走时给德嫔带上。”
“是,娘娘。”我屈膝道。
“臣妾谢过贵妃娘娘。”德嫔喝了口茶水,笑着道。
“这茶盏是一对,康嫔若是喜欢。就拿去好了,皇上赐给本宫的东西,也不止这一件。”
万皇贵妃接着道,对此毫不在乎的样子。
这话说得倒是确实,我回忆起那一列列宫女内监盖着红绸布的沉香木托盘,走进安喜宫。琳琅美玉、奇珍异宝,尽是朝廷从各地搜刮而来的御贡宝物。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康嫔大概是没想到万皇贵妃如此大方,一句话便将这茶盏送给了自己,还加上了‘皇上’二字,不禁讪讪笑道,“古有云‘金有价,玉无价’皇上对贵妃娘娘的情意千金难求,臣妾又怎敢领受呢?娘娘实在说笑了。”
这番话说得着实漂亮,我看见万皇贵妃嘴角微挑起几分,但很快便敛了回去,脸上的神情依然是淡淡的。打眼看了一下康嫔,没有说话。
“康嫔妹妹说得极是,”德嫔赶忙接过话头,“皇上对贵妃的情意着实深厚,又岂是一两件物件能比拟的?”
“是是是,”康嫔也连连称道。
打我上茶以来,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万皇贵妃懒懒的卧着,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万皇贵妃的脾气向来古怪,有时候她可以整整一天不说一句话。卧着半闭着眼,似睡非睡,或是定定地看着殿中的某一角,静静的度过时光。
虽然更多的时候,她都是那个嚣张跋扈的宠妃。喜怒无常、情绪不定,嗤笑嘲讽、嗔怒冷语,字字珠玑间皮肉不笑,阳阳怪气。
但她并不是生性喜欢热闹的人,阴郁的脸庞。华丽的宫殿更似囚笼,她不快乐,也从未开心过。
我从不知道万皇贵妃到底在想什么,她总是放弃一些唾手可得的东西。去追求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可得到了又能怎样?她似乎什么也不在乎,可却非要把一切都攥在手心,才感觉安心。
不止一次,我瞥见万皇贵妃的眼神,冰冷的像藏着一条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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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臣见过母后。”
成化帝走进亭子,对着周太后道。
园子里的梅花开得正艳,枝子上的一点红,让枯败的隆冬多了几分生气。
“臣妾见过皇上——”柏贤妃起身行礼。
周太后笑着招招手,对着成化帝道。
“皇儿,快过来,这边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