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然登府的女子,身份自叫人疑猜,不过更叫测猜的事却还在后头。
当夜王爷回府,刘管事匆匆入厅禀了今日女子登府之事,谁知闻后王爷面色竟是骤变。本是泰而无色,神色谨然的王爷,在闻了那女子的身份后竟然急着动了身,随后朝着正殿行去。
人入殿厅,那造访的女子还未到,不过王爷也未遣人去催,而是静坐于殿堂之上,默处候待。
就这般候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萧家大小姐可算匆匆而至。
洗去满身尘污,萧家大小姐可算复了原本模样,虽面仍憔悴,人也消瘦诸多,不过那一双嵌于面上的瞳珠子,却仍闪着了透人世的光。尤其在这明显瘦纤的面上,那骤闪而过的精光更是渗了不少以前瞧不见的色。
盈亮的眸眼,审色然然,也是这一份透射出的视审,叫寒烨不自觉蹙了眉。眉心锁蹙,总觉如今的萧家大小姐较与以往又添了什么,可究竟又添增了什么,他却看不出来。
就在寒烨蹙眉思忖这一份怪下的测究竟因何时,萧楚愔已入了殿,上了前,而后欠身礼道:“草民萧楚愔,见过逍遥王爷。”
草民。
这萧家不若是大小姐,还是旁的哪位少爷,就算曾戏称他为王爷,却从未贱笑自己为草民。
草,极下贱之物,而这些傲过于天的萧家小姐公子,却从不觉着自己身似下贱。所以萧楚愔此番自称,当叫寒烨稍触了心。
心是随触,眉也见锁,也是锁眉松后,寒烨回道:“萧大小姐可素来不自称草民,如今突是这般,实叫本王惊了。”
“世事俗非,时过境迁,如今已是今非昔比。萧家已灭,举家逃潜,如今的萧家早非昔日的萧家,现在的萧楚愔也不再是当年的萧家家主。既已落为草芥,人又有何资格再傲抬身份?草民!王爷不觉着如今这草民,才衬草民的身份?”
连着数声草民,话上之事听着像是自我的讽嘲,实则那话里头字字句句暗隐的皆是对于逍遥王的讽刺。毕竟萧家如今会落至这般田地,很大一半皆要归功于跟前的逍遥王。若非他一开始的设计缘识,拽扯下马,萧家也不会从一开始就叫人置于棋盘之上渐渐落陷。
对于寒烨,若是说不动恨,那全是骗人的。只是对于寒烨的恨,却不足以覆推掉萧楚愔心下的野心,而她如今意起的野心,寒烨手中的权利必不可少。
为了自己心下的野心,就算心中如何动恨,这一份在野心之下也足化解,转叫野心覆吞。
萧楚愔这话字里行间虽是自我的讽嘲,不过讽下的隐意,寒烨也是知的。知道萧家的自负,也明白萧家的傲性,也是因着实在太过了清,故而萧楚愔这话里头内隐的意思,寒烨虽明,却未挑明。人佯不知,而是凝对着萧楚愔的眼,便是这般对凝互审半晌后,寒烨先一步错开了眼,笑道。
“时过境迁,的确已是今非昔比,只是今日谁人的今非昔比,谁又知是否也是旁人日后的今非昔比,世事难料,将来之事也难探难明。”话至这儿,声休语顿,也是人言顿后,寒烨转复对上萧楚愔的瞳眸,片晌之后,寒烨再续说道。
“萧家如今的确没落,不过这份没落要依本王看,也只不过是一时片刻的没落。不知本王这妄道的言猜,萧大小姐可也如此觉得?”
若非无事,凭了他如今与萧家的关系,就算真走投无路,萧家也不会有人会弃舍尊严上他这就求助。所以萧楚愔人会来此,有也仅会只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
寒烨没有明说,不过萧楚愔知道他已明白,他们两人本就偏属同一类人,所以就算没有言明,彼此心里头最底层的那一份的共鸣,也能一眼透清对方心下翻起的野心。
一句话,以两人皆懂的话将萧楚愔的来意挑明,也是这明挑的话落后,萧楚愔那处,已是默了。没有立即开口,也没马上应言,而是微饧渐眯了眼,就这般再持片刻的互凝,萧楚愔笑语回道。
“王爷始终是王爷,想瞒了王爷的眼,看来并非一件易事了。既然王爷是个眼明心明的人,那草民这儿也就不扯那些浪费时间的虚语。草民斗胆询上一句,不知王爷当年所应,承了萧楚愔三事,如今可还算数?”
当年身份刚刚被揭,因以假身份与萧家四少处交,以至真身曝光时,萧家四少甚是怒恼,甚至一度要与寒烨断了干系,誓再也不与之再有任何往来。萧家四少的脾气若起,谁都莫想压下,而当时为维这份知己相交,寒烨曾像萧楚愔求过法,且曾亲口应允萧楚愔三件事。
不叛国,不违法,不损道义,不灭人性。
只要事不损以上四者,不若何事,只要萧家大小姐开口,逍遥王必行。
这是寒烨亲口应承的,既是亲口应下,自不会忘。虽自打应下后,萧楚愔就未曾使用这应承下的三事应言,不过事既已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如今萧楚愔重提,寒烨自不会事后反悔。
当即面已正色,连着半丝的笑也瞧不见,就那样突然正沉下的脸,寒烨回道:“既已亲言,本王自然记着。如今萧大小姐复提此事,便是不知萧大小姐可要本王做什么?当年应时,本王就已言明,应予三事,只要不叛国,不违法,不损道义,不灭人性。不若萧大小姐要本王做什么,本王必行。”
“不若做什么?王爷必应?”
“绝对必应。”
“既然如此,那楚愔这儿就斗胆求王爷应一件事。”
草民草民,这种位贱的自称实在不适合萧家大小姐,如今可算将自称改了回来,倒也让寒烨稳正了身。稍动了身,人也正了几分,也是身正之后,寒烨端于那儿,静候萧家大小姐开口。
静候,有时叫人觉长,有时又让人觉着极短,也不知这一份静候究竟等了几分,萧楚愔终是开了口。出了声,开了言,话从口中道出,萧楚愔说道。
“王爷方才说,萧家如今虽是落败,不过这一份今非昔比,谁知往后又将落到何人身处。说实的,这一番话楚愔觉着甚是有理,毕竟世道易变,谁也不知往后事将如何!”
世道易变,人世沧桑,也是沧桑容易改,萧楚愔那比起以前不知又多了多少思忖的眸眼,瞬游了诸多黠思。黠光闪,思游现,现游过后,萧楚愔已是开了言,道了心下野心。
“人世沧态,多由天定,不过这沧态下的人世,却不是事事样样都得等着老天爷给你。有时,有些,也是可凭自己强行索夺。”
“强行索夺,看来萧家大小姐心里头已有欲与天争的算思了。”
“却有这一份算思。”
“如此!那本王到想询上一询,不知萧大小姐这与天夺命的心思,是怎样的心思?”
“怎样吗?”幽上一声,因着这一声幽实在太轻了,以至于萧楚愔这几个字,给人一种云上飘踩的感觉。空落落的飘,心下没个实落,就是这荡空坠提的感觉,耳上已是飘游着萧楚愔的道喃。
“天欲亡我萧家,呵,它想亡,难道我就得顺了它的心思,任由它亡我萧家数十年基业?萧家乃是我一手重撑的,是我专属的一切,除了我,这世上谁也不能将其毁了,就算是老天爷,也不行。若天必亡了萧家,那我萧楚愔就逆天而行。连着老天爷都不能由心随性亡萧家一切,更何况是区区那上位者的某人。”
老天爷,萧楚愔都不可能由它随意踏亡萧家,更何况人?灭除萧家,那是寒祁的意思,不过这一份意思,他显然没先经由萧楚愔同意。既是没有同意,那就怪不得萧楚愔还拒了。
心下的恨,以及这一份必复萧家的野心,早在这艰苦路跋下一点一点透入萧楚愔的心,如今于萧楚愔而言,她要复萧家,也必复萧家,不若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都得夺回本当属于萧家的一切。
区区上位的某人。
光是这一句,便知对于那皇权之上拢掌集权的王者,萧楚愔心下的那份不屑。便是这份言明后的不屑,萧楚愔看着寒烨的眼中,已是再也寻不到几分性暖之色,有的只是再寒不过的冷阴。
冰瘆瘆的阴冷,瘆得叫人心寒,就是这寒下的冷渗,萧楚愔说道:“萧家就是萧家,谁也夺不得,就算已遭屠灭,我也定要让它重振。”
谁也不能妄灭,就算已遭摧灭,她必也会复业。
这便是萧楚愔的野心,也是必行的野心。
一个人,若是重定人生目标,那么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就算与天争道,也在所不辞。萧楚愔的话,寒烨明白,她话里的意,寒烨更明,当下意早明了,寒烨说道。
“萧家必须重振,看来萧大小姐这一份心,动得极大。只是这萧家的重振,不知萧大小姐打算如何让它重振?”
“我要如何重振萧家,就得看王爷,如何帮了。”
“帮?只要萧大小姐开口,本王能帮自是要帮,就是不知萧大小姐,打算让本王如何帮?”
“如何吗?”稍见吊高的声调,微微勾扬,也不知是否因了一路诸多颠簸劳苦,这最后的一声勾扬,竟是透了几分虚空,就是这扬微上勾的嗓调,萧楚愔说道。
“王爷若问如何帮,那倒真是一件需细细讨言的话了,毕竟萧楚愔所需的这一份帮,普天之下恐也只有王爷这儿能帮扶助。而且王爷若是帮了楚愔,于王爷而言事实上也是一件相惠相利之事。”
“相惠相利?看来这一件事,本王还得细细与萧大小姐讨研了。”
“呵,当然得细研论讨,毕竟这江山改,权位换,人若是不细研论讨,可是会利不得反倒坠万劫的。”
江山改,权位换,换句简单明了的便是谋权篡位。谋权篡位,这可是诛杀牵连的大罪,可要是换成旁处,闻了二人这般淡处言谈,这殿厅内闻得言语的人只怕面色都得变了。只是旁处毕竟是旁处,如今住在骠骑将军府的逍遥王,这儿也非一般旁处。
萧楚愔这番话,话音刚落,殿堂内瞬是沉凛。只是音虽消沉,却无半分恐惶之色,就是这样静静的消了许久的色音,良久半晌后,方才听寒烨说道。
“江山改,权位换,萧大小姐可知这话,何意?”
“当然知道,王爷可别忘了,这话可是从我口中道出的,若是不知,我说它做何?”
“好个若是不知,说它作何,既然萧大小姐心里明清,那也该知这可是一句连杀九族的祸语祸语。”
“知与不知,如今可是关要?这话出口是否祸牵九族,说实的,如今对于已成这般的萧家来说,这祸是否连牵九族根本无关紧要,唯一紧要的是,我想重振萧家。而我想重振的萧家,如今的局势却不容它重振。”
“所以萧大小姐,准备改了局势?”
“难道王爷不想改吗?”
她要重振萧家,势必得推翻寒祁的朝政,而想推翻寒祁的朝政。
逍遥王。
必不可少。
自打踏入骠骑将军府,对于自己心中的那份野心,萧楚愔就不曾掩遮过,如今这一番话,算是彻彻底底明了此番登门之意。
萧楚愔,野心已燃,而寒烨,他的野心就从没灭熄过。如今萧楚愔这番话,不过是将寒烨那早就藏覆于心下的野心,彻底燃彰起来。
言下的轻询,字字意针,就是这番言语下的道询,寒烨那儿,终于笑了。
有时,有些话,根本无需你去言应,只要唇上的一弯浅勾,一切就都明了。
这一份露出的笑,就是寒烨给萧楚愔的应答,也是应答了明心后,萧楚愔看着堂上寒烨,问道:“所以王爷当初应予楚愔的三件事,这一件,可否如愿得偿?”
“本王当初应予时就已说过,只要事不叛国,不违法,不损道义,不灭人性,不若何事,本王皆应。”
“既然王爷已应,那么楚愔再此,先谢王爷救扶。”
事既应,意也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寒烨野心意在推改江山,而萧楚愔的野心,而是重振萧家霸业。可不管这二人的野心如何,事大或事小,如今二人已达共识。
互惠互利,互助互帮,毕竟二人的本意,从这一刻已在殿堂上打从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