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赵云屏还记得七月初一那一天,阳光特别明媚,根据敌军前一天的通知,今天扶风城的守军集会后,愿意留下来的会登记造册,不愿意留下来的会发给盘缠,允许他们离开自谋生路。
而变故就发生在集会时。
其实不算变故,赵云屏早就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端倪,比如前一天粮食配给已经停止了,比如扶风城所有武器都被收缴,比如扶风城里所有道路上都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比如听说校场中挖了一个深达十丈的坑。
但是这一些不寻常的端倪在满城军民渴求安定的眼光中,都被赵云屏忽略了。
七月初一的早上,赵云屏穿上了一身素服,她和外公坚守了十多年的扶风城,今天就要易主了,一阵悲凉涌上心头。
赵云屏走出将军府大门的死后,一只垂耳兔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咬住了她的裙角。
这只垂耳兔是赵云屏捡到的,她把它养在后院里,这兔子也神奇,赵云屏喂的胡萝卜、青菜它都不爱吃,都原封不动的放在哪里,还经常不见踪影。后来赵云屏也习惯了,也不给它喂食了,倒是每天都会去后院看看兔子还在不在。这一个月扶风城里天翻地覆,她都把兔子忘记了。
赵云屏蹲下来,摸了摸兔子的头,说道:“以后可能没办法照顾你了,自己找一个好主人去吧。”
兔子当然是不会开口的,但是这兔子咬住赵云屏的裤脚,直把她往府中拽。
赵云屏继续抚摸兔子,又说:“我今天有事情,不能陪你了。”
兔子不松口,咬着赵云屏的裤脚又向后退了一步,赵云屏怕裤脚被它咬坏,只能跟着它前进了一小步。就这样,赵云屏跟着兔子转了个弯,然后发现在墙角里有一个白色的小毛球。
“哎呀,你的宝宝吗?”赵云屏一眼就看出这小毛球是一只小兔子,她摸着大毛球说道:“我今天才知道你是个姑娘啊。”
小毛球跳了两步,也跑到了赵云屏的脚下。赵云屏摸着小毛球和大毛球,温柔地笑了笑。最终,大毛球和小毛球也没有留下赵云屏,赵云屏还是按时出现在了集会场。
等人都到齐了之后,等待他们的不是盘缠而是如雨的箭矢。
其实在箭矢射出之前,赵云屏就已经觉得有异了,这集会场上的人太多了,多到人挤着人,人挨着人,这很容易就发生踩踏事件,根本就不是正常的集会。
但是在听到弓弦响起的时候,赵云屏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和她的外公在这里镇守了十年,十年里她送走了许许多多的同僚,十年里,她因为放不下扶风城,也错过了很多次的姻缘,她都快要三十岁了,亲人、的朋友全都死了,她只有孤家寡人一个。
而她这十多年的奋斗也像是一场笑话,她以为她为朝廷尽了忠,她以为她保护了扶风城的百姓,她以为她可以给更多百姓安宁的生活,可是都城里一场变故,她尽忠的对象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就把整个扶风城放弃了。赵云屏都猜到朝廷投降的时候答应了什么样条约,无非是永远称臣,岁岁纳贡,以及贡献杀死了敌方二皇子的扶风城的所有人的命。
好累。
在箭矢射入自己身体的时候,赵云屏只觉得解脱。
重历一遍扶风城的覆灭之旅,赵云屏依旧觉得那一箭是一种解脱。
之后的事情赵云屏本是不知道的,后来在三生石上才了解到真相。
敌军射杀了集会地所有人之后,为避免活口,还一个一个的确认是否真的已死。赵云屏的尸体就是在敌军确认的时候被翻出来放在一旁,而一只垂耳兔趁乱蹦蹦跳跳地来到赵云屏的尸体前,把珊瑚钗送给了赵云屏。
许是珊瑚钗的灵力,也可能是已经成精的垂耳兔使得什么法子,赵云屏只能看到她的尸体并没有被扔进万人坑里,而是被安置在集会地不远处的古树下。
那柄珊瑚钗插在赵云屏沾染了鲜血和尘土的乌发中,她身边的垂耳兔雪白的毛也被染成了红色。可是无论刮风还是下雨,那垂耳兔一直守着赵云屏的尸体。
百年之后,赵云屏成了白骨精,满城都是怨灵厉鬼,扶风城也早已被掩埋在历史中了。
赵云屏站在早已荒废的扶风城墙上,看着扶风城外的两个男人。
扶风城地处北地,当年被屠城之后就成了一座死城,又有传闻说这里闹鬼,所以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慢慢散,没多久河水改道,这里更是被黄沙渐渐淹没了。
扶风城不在官道上,又被风沙掩盖,本该人迹罕至,但是不知道从哪里传出的消息说这里有宝藏,在赵云屏未曾苏醒的百余年间,不断有寻宝人前来,试图挖掘到宝藏,但是挖掘宝藏的后果只有一条,就是——死。
成为白骨精苏醒的赵云屏知道这一切之时只能苦笑,当年的扶风城打了十多年的仗,有什么宝藏也都被变卖换成粮草了,屠城之后更是只剩尸体,哪里有宝藏呢,这些来寻宝的人真是白白送死。
扶风城一夕之内死了几万人,几万人怨气冲天,当时就化出了数个厉鬼,虽然这些厉鬼力量还比较弱,但是足够把活着的人吓出点儿毛病,所以屠杀了扶风城数万人的敌军在第二天就全部撤走了。
扶风城的冤魂厉鬼被拘禁在这城里,不得安息,被宝藏吸引来的寻宝人就成了这些冤魂厉鬼最好的祭品。
这些都是赵云屏苏醒之后听细眉说的。
细眉本来打算在开城投降之后就和心上人领一笔盘缠离开这里开始新生活的,没想到满怀憧憬的时候却被坑杀,不甘、怨恨,让细眉在死亡的当天就变成了厉鬼。
告诉赵云屏这件事情的时候,细眉的手上拿这一截人的腿骨,她笑着说:“我真的很恨啊,所以就想杀了那些害死我的人。”
赵云屏对细眉说:“杀你的人早就死了,你杀的人是无辜的。”
细眉的声音细细的,脆生生的,“他们如果不贪图宝藏,为什么会到荒城来被我杀呢?”
这里的鬼魂已经忘记扶风城的原名了,都把这里叫做“荒城”。
细眉又说了:“还记得笑眉吗?她太惨了,她死前被好多男人糟蹋,那一年她才十七岁。即使做了鬼,笑眉也是规规矩矩的,可是总有好色的男人想招惹她,你说,她杀人不应该吗?”
听到细眉这么说,赵云屏沉默了,当年如果她不是想要解脱,如果当年她能够更加谨慎一些,也许扶风城就不会被屠杀殆尽。
赵云屏把这里所有的冤魂厉鬼都当作是她的责任,但是她却无能为力,她无法超度这些鬼魂,她只能阻止他们杀害更多的无辜之人。
于是,和百余年前一样,赵云屏每天站在荒城残留的城墙上,警告那些试图进入荒城寻宝的人,如果警告不管用,那就打败他们。
十一年零三天。
赵云屏在荒城破败的城墙上刻下又一道痕迹。
十一年零三天,没有一个无辜之人在荒城丧命。
为了达成这个成就,白骨精赵云屏十一年零三天来从未合过眼,虽然白骨精本来也是不需要睡觉的,但是白骨精也是会觉得累的。
看着城墙上的刻痕,赵云屏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这一天,赵云屏发现了荒城外有两个男人,她做了一个妖术,放出一个幻象挡在两个男人面前,这个幻象是一个巨大的可以跳动、说话的白骨。
没想到,一个脸特别黑的男人只是手一挥,幻术就破灭了。
赵云屏吃了一惊,到荒城的人除了寻宝人以外,也有一些有法术的神棍,但是这些神棍破除她的妖术都没有这么快。
赵云屏对着两个男人挺有兴趣,干脆就跳了下去,拿着长矛指着两个男人,说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这两个男人一个高一点儿,一个矮一点儿,他们先看了看赵云屏,又互相对望了一眼,并没有说话。
赵云屏摸不准这两个男人的来意,想了想,干脆放下了武器,好言相劝,“我看你们也不是短命的人,这荒城没有宝藏,你们还是回去吧。”
赵云屏这么一说,那高个男人皱了下眉头,那稍微矮一点儿的男人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旋即笑了出来。
当年的赵云屏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笑,重历一遍的赵云屏却知道为什么,这两个男人,高个的脸黑的男人当年是第五殿阎罗王,现在是幽冥之主,矮个的男人当年是阎罗座下判官,现在在十殿转轮王。不管是阎罗王、转轮王还是幽冥之主、判官,一句话,他们早就死了,所以当赵云屏说他们“不像短命的人”的时候,矮个男人才会笑。
当年的赵云屏都不知道自己是一个白骨精,她还以为自己和荒城里的那些是一样的鬼魂,哪里见过什么阎罗王,更是分不清楚鬼魂和鬼差,她甚至都不知道活人是有影子的,而鬼魂、鬼差都是没有影子的,但是这不妨碍她做她以为正确的事情——阻止外来的一切进入荒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