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贺人龙约定的时间到了,战机稍纵即逝,尤其陈保窝囊的战死,彻底的激起了张十五年轻的热血。
“出击——”张十五在战马上,在隆隆的战鼓声中,在城上城下近万双眼睛的注视下,浑身的热血已经沸腾到了极点,猛然间将战刀高高举起,做了一件他后悔不已的决定。
杨凡听到催战鼓隆隆擂响的时候,一个翻身跃起来,大叫一声:“不好。”跃身而起,扑上城堞,惶急的张嘴手向城外伸去,“不要冲击啊——”他想竭力阻止张守备的出击。
但是,没有一个人看他,没有一个人理会一个小小卫所百户的呼喊声。
是的,那些指挥者的官阶都要比这个小小的百户高上无数,怎么能在乎一个小小的守备的建议?看着已经隆隆开动的战阵,杨凡就那么伸着手,张着嘴,木雕泥塑般的站在城头,很久很久之后,无奈的颓然放弃,无力的坐到女墙之后,不忍的闭上眼睛,低声喃喃:“完了,他败定了。”
他败定了,张存孟无奈的摇摇头,然后,又无可奈何的看着自己的子弟随着一个年轻气盛的守备,如飞蛾扑火一样的冲向了战场。
叫停,已经不可能,同时也不是自己所该做的,叫停,最少得罪了三方面。
一,守备张家,二,县尊刘老爷,三,巡抚大人,这样的事情,对于老于世故的他来说,没有什么艰难取舍。
一群跟着张家陷阵的兄弟,虽然在表面上被张元以亲情维系,关怀有加,不过还是一种达到张家自己目的的走卒,死了,张家可能悲哀,但他们的死去,却换来自己对朝廷,其实,更是张家的忠诚。
张元已经不是当初单纯的商人,也不是当初一心只想报父亲儿子大仇的心思。
他已经尝到了权力的滋味,这种滋味已经深深的烙进了他的骨髓,融化在他的血液里。现在的他,只是希望用自己的子弟尸骸,流民百姓的乡勇的鲜血,为自己身上的官袍换个颜色,血红的颜色,希望那磊磊的白骨将自己的脚垫得更高。
县尊老爷更是得罪不起,一个七品文官,杀了自己一个五品降将,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怜悯一下自己,现在之所以被倚重,这还真得托闯贼吕世的福,让自己还有些用处,等吕世被剿灭,那自己的下场就说不准了,因此,不能得罪任何一个有实力的上司,这才是正经,更不要说那位狩牧一方的巡抚大人。
看到那张家毛孩子带着他的军队,放弃了城上军队的支援,就那么一腔热血的冲向了自己的大阵,在整队后的腰鼓沉寂里,耿奎端坐在军阵的一端,严肃的面颊突然绽放起一朵微笑的花朵。哈哈,这小子败定了。
吕世站在高高的敌楼上,看到官军在一个年轻气盛的将领带领下,开始对自己的军阵展开进攻的时候,不屑的一笑,转身对跟在身后的两小笑着拍拍手上的尘土道:“热闹看完了,我们回去吧,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事情了,我还有的忙呢。”说完,率先沿着陡峭的木梯下去,不管不顾的直接回了自己的大帐。
胜利,已经没有了悬念,有的只是杀伤敌军多少的汇报。这个汇报想来不会太久。
“杀啊——”冲锋带起的风呼啸着刮过每一个张家军子弟年轻的面庞,火辣辣的,却息不灭对厮杀的渴望,还有对胜利的渴望。
张家军被陈保的被杀激怒了,死在一个赫赫有名的贼头手里也还罢了,但是,却是死在籍籍无名的五个小兵手中,而那五个小兵却只有一个被陈保击伤,这是侮辱,奇耻大辱,陈保的战死,沉重的打击了一群杆子变身的官军和卫所军户的士气,但更激发了张家军的斗志。
雪耻,为陈保雪耻,冲锋,打垮对手,堂堂正正的打垮了闯贼,一战雪耻。
对于堂堂一战,他们有绝对的信心,因为,三千对两千,装备上也不与闯贼相差,士气应该更胜他们一筹,不胜就没了天理。
大地在震动,战鼓在轰鸣,前冲的大阵,反倒是没了喊杀声,每个冲锋的张家军兄弟血红着眼睛,咬牙切齿的紧紧盯着对方闯贼由慢转快,而后飞奔滚滚上前。
耿奎端坐在战马上,看着滚滚而来,杀气冲天的张家军,眯着眼睛在心中默默计算着距离。
五百步,四百步,到了。
不必耿奎下令,火器营的统领尽职尽责的下达了自己的命令。“虎尊齐射。”
严实的旗门一分,一尊尊威武的虎尊炮,在战阵上露出了他们狰狞的巨口。
旗门一开,虎尊一现,在阵后压阵的张十五与张存孟当时脸色大变,一股寒意从脚底一直窜上头顶,那原本是发威的秋老虎的阳光,顷刻间便如冰盘,洒下的也是冰寒。
闯贼有长弓,这他们知道,闯贼有榆木喷,他们也知道,但万万没想到,闯贼还有了虎尊,那可是就连大明都铸造不起,装备不多的大杀器,那是无数种技术顶峰的结合体,怎么闯贼竟然装备?而旗门敞开,不但有虎尊,而且还有那么多,一排排,放眼望去,竟然有五十尊之多。
五十尊,那是什么样的威力?那是毁天灭地的威力,绝对是那些张家军不能抵抗的。
撤,这是张十五第一的想法,但看着已经跑起来的张家军大阵,现在想停住脚步已经不可能了,死伤将在所难免。
冲锋在前的张家军兄弟当然看到了那死神代表的虎尊,他们的热血立刻变冷,冷的如达冰点,兴奋而扭曲的脸,已经因为恐惧而彻底扭曲。
停下脚步,转身跑,即便是没有接到收兵的铜锣声也不顾,因为,在这一排排一列列的虎尊面前,他们是没有生路的。
但是,该死的惯性让后面的兄弟推着他们向前,向前。同时,那闯贼的指挥官已经举起了令旗,然后狠狠劈下。
“轰隆轰隆”依次轰响的虎尊喷出死神的火光,一蓬蓬火热的铅子如一群群狞笑着的死神,扑进了密集的敌阵中,立刻带起一蓬蓬惨叫血光。
一排排向前冲锋的张家军就如同突然撞到了一堵铜墙铁壁之上,被炙热的铅弹轰进脆弱的身体,即便一些子弟装备了精良的铁甲也不行,在铅子面前,铠甲就如同废纸一般,顷刻破裂。几次加热后的铅子穿进身体,变成液态翻滚着,撕裂所以遇到的骨骼,肌肉,内脏,然后溶解到敌人的身体里,中了它,几乎就再无幸理。
一排倒下了,另一排再次被后面推上,同时,他们也看到了机会,兄弟袍泽的鲜血惨叫,让这些年轻人再次忘记了恐惧,升起的只有仇恨,冲上,踏着战友兄弟的尸体,红着眼睛,闷着声,努力的加快速度,他们知道,虎尊威力无比,但是,装填要段时间,只要抓住这段时间,冲进炮兵阵地,那一切就几乎结束了。
但是,这段极短的炮火空间,立刻被呼啸的长弓发出尖啸的巨箭覆盖,一层一层,没完没了,即便是钢铁战士,在这样没完没了的巨大箭雨里,只会被无情埋葬。
太多了,太恐怖了。这是张守备心中不断呼喊的声音,城上城下观战的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早就闻听闯贼长弓威力无比,但那只是传闻,在这蒲城,真正领教过的几乎没有人,现在,这遮蔽太阳,压住秋风的巨箭彻底的摧毁了几乎所有人的意志。
张存孟也张大了嘴,他不止一次的领教过吕世长弓的威力,但每次出现都给他一种全新的震撼。
原先印象里的长弓发射不过是一阵急射,然后就会停下,因为,闯贼缺铁,砸锅卖铁积攒起来的,比普通箭簇大三倍的箭簇,是吕世闯贼不能也不敢浪费的。
而现在,却是不要钱般铺天盖地的射出,前仆后继没完没了,那巨大的箭影完全遮蔽了太阳,完全覆盖了那片战场,本来一箭就可毙敌的长箭,每个勇士都荣幸的收到了三四支,有的还要多。
“守备大人,快下命令收兵吧。”张存孟拉住暴跳的张十五,大声的急吼。
这三千最精悍的官军,有一千张家精锐,有不沾泥兄弟,更有与吕世怀有刻骨深仇的地主官吏子弟,这是未来对抗吕世的根本啊,不能就这样为了振奋下气势就白白的牺牲啊。
不用张十五下令收兵,三千子弟面对这样的打击,先前是勇猛出击,然后是减慢速度,然后是恐惧不前,最后发一声喊,转身奔逃,在那一张张原本彪悍的脸,现在写满了恐惧,绝望。
“跑?晚啦。”耿奎哈哈一笑,对于这种轻松的战斗,心情的大好,这时候,将令旗一举,在闯营两侧的栅栏轰然推倒,一阵闷雷一样的马蹄声隆隆传来,两队大朗骑兵闷头冲出,如两只巨大的铁钳,狠狠的夹向已经开始溃败的张家军。
“连弩。”有人看到那些飚飞的闯贼骑兵手中的武器,当时震撼了全场。
是的,连弩,一发十支,奢侈的钢箭,如雨如冰雹,再次覆盖了张家军。
当两队骑兵合围了战场上幸存的张家军,那些骑兵抽出雪亮的马刀的时候,张十五知道,自己彻底的失败了,失败的就如同一阵狂风一般,遽起聚灭。
“快退进城去。”张存孟一拉战马,转身就跑:“不要让闯贼趁机破城。”这一句彻底提醒了还想带着身边几百亲兵抢救袍泽的张十五。
看看战场,张十五咬咬牙,决然的大喊:“进城。”二话不说,第一个冲过了吊桥,冲进了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