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神的力量,比如天灾之类的巨大力量去恐吓民众,用高悬在头顶的利剑禁锢所有人的思想——我不喜欢的就是这一点。”
开始会谈以来一直平静的表情有了一丝涟漪,微小的波动转瞬即逝,当事人自己可能都没有自觉,善于观察别人的姬艾尔圣女却没有错漏过这微小的变化。
那是极度的厌恶和愤怒——完完全全发自真心。
如果神明及其使者只存在于想象和宗教典籍里,那么或许世界会很纷乱,丑陋的斗争、饥饿、灾害、瘟疫将会遍及大地。然而正是有了“世界并不完美”、“世界还有改良的余地”这一所有人认可的期盼,有了想象力介入的余地,才能够孕育出多样性的思想和价值观,以便人们进行比较、判断,从而选择。
然而神明与其使者客观存在,并且从一直藏身的幕后走到舞台中心,直接对所有种族进行直接支配和控制。在这样的体系下,不可能有反对的声音存在,也不会有谁不知死活的去反抗,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谁都无力反抗,反抗了也毫无意义。
所有的不确定都被消除了,所有的未知和不安也都消失了,一切纷争平息,世界将以前所未有的统一体系中存续下去。
或许有人会说这样的世界才是乌托邦吧?
可这也意味着世界将就此固定,不会再有任何变化——好的、坏的、有价值的、无价值的——就这么一直维持着一成不变下去。
“李林和你们追求的,就是这样的世界,。”
罗兰说到:
“用巨大力量为保障,恐吓或消灭任何试图改变的个人或力量,即便存在所谓的反抗力量,也已经成为维系整个系统运作的一部分,成为一种制度化管理下的纷争。时不时的刺激社会活力和经济供需,与此同时人们也渐渐对变革失去激情,整个社会一点点麻木、僵硬。最终连改善的可能也一并抹杀,连‘本有可能实现的未来’都失去了……或许这只是我个人的任性,但我真的不想看见那种暮气沉沉的世界。”
“你真是个浪漫主义的理想家呢。”
姬艾尔圣女恢复了笑容,语气中透着一丝揶揄的色彩。
“然而理想家总是容易忽视现实呢,如果没有了强力的支配者……那谁来管理国家?!没有了王,谁来管理和引导国民?!你是想让世界陷入混乱的漩涡吗?!”
“让民众自己来决定。”
“什么?!”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国王,自己决定,自己提出主张,然后自己负责。”
“你……到底……在说什么?”
姬艾尔再一次瞪大了双眼,呢喃着瘫倒在座位上。
罗兰依然一脸平静,紫眸中跃动着刚毅和激情。
要如何去否定一个可以说几千年才出一个的天才圣人所建立起来的盛世?这个天才是如此强大完美,以至于无数挑剔的批评家在对他建立的盛世评头论足一番之后,最终只能灰心丧气的摇头离开。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更是安心度日,丝毫没有反抗的念头。即便有谁试图反抗、颠覆这个系统,最终也会被系统纳入管理,连怨念和反抗也成为系统运作的一部分。可以说从古至今的所有政体当中,即将降临的亚尔夫海姆支配体系可谓完成度最高,最牢不可破的政体了,让人不禁感叹,世上不可能存在打破这套系统的方法。
罗兰对这一难题的回答是“民主”。
要想对抗远远凌驾于凡俗常人之上的超人独裁者,唯有依靠普罗大众自身的觉醒。
构成国家基础的不是王公贵族,不是政客官僚,更不是皇帝或神明。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平凡无奇的普通人。正因为有他们像人体内的细胞一样在国土上工作、生活、纳税、交租,国家才能够存在,体系才得以运作。
如果一两个器官(个人或组织)反抗不了大脑(独裁者和统治当局),那么全体细胞(国民)一起反抗呢?
当然,这里有几个问题。譬如如果反抗太激烈,引发李林重启世界;又譬如冲突太过激烈,民粹泛滥失控,引爆族群对立对抗;又譬如李林调整国策用部分让步换取暂时的稳定,然后步步为营筹划反扑……
不确定的未知数实在是太多了,最重要的是,接下来的世界能否留下孕育人民觉醒和思想启蒙的余地。
民众觉醒或者说民主平权思想的传播有两个前提条件,即通过普遍教育提升民众的素质以及能够激发人们对现状进行反思的环境。如果是普通国家也就罢了,可是在李林或教会那种绝对神权支配体系下,要想孕育出平等思想是异常困难的。
首先,不管是李林还是教会,他们都会对全体民众进行彻底的愚民教育,或许方式方法上会存在差异,但他们一定会对民众从小就不断灌输“人生来就不平等”、“人生的存在意义既是为了国家和组织奉献”、“任何反社会思想都是邪恶且极度危险的”等等诸如此类的概念。同时还会控制民众接受教育的程度,避免他们“知道太多”。
其次,各种暴力机关将严格管控社会,各种监视者和告密者将遍布社会每个角落,各基层组织也将自行承担起监视居民思想变化的职责。在这张绵密的监控网络之下,任何人的思想变化都会在第一时间曝露,接下来这个思想异端先是会遭到一系列社会性排挤,譬如求学、工作、生活等各方面的各种刁难,人际关系的疏离,社会福利的剥夺。如果这个人此时幡然悔悟倒也罢了,如果还是不知悔改,接下来各种强力部门将对其展开各种形式的约谈。到最后,这个人将从世界上消失——仿佛从未存在,找不到一丝一缕曾经存在过这么一个人的痕迹,如果他运气够好,或许会在遥远未来的某一天被某个考古学家从卡廷森林冰冷坚硬的泥土里挖出几片焦黑的骨头碎片。
最后,也是最恶劣的一条便是奇迹和神明的存在。
生活中如果遇到不公与痛苦,人们会为此不快,会愤怒,会生气,会因此而反抗。
然而,如果那是“神的决定”、“是你命中注定的遭遇”,人们面对那非接受不可的“不合理”,还能够产生反抗的念头吗?
不管是什么人,都在心中豢养了神。
哪怕是无神论者,也同样在心中豢养了名为“认命”的神。
所谓人生乃是无数偶然和必然积累的产物,正因为如此,绝不可能条理分明,也不可能绝对合理。努力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得到回报,运气也可能非常的偏颇不公,同样的条件下未必都能得到同样的结果,人生常常充满了不合理。如果只用一句简单的“偶然”、“运气不好”一笔带过,恐怕绝大多数人都难以对此释怀吧。
毕竟那就像是在诉说自己的人生没有任何意义——无论是努力还是决心,终究也只是会被“偶然”所摆布左右之物罢了。
因果报应这种概念说到底,只是智慧生物将理想诉诸语言和文字的产物罢了。
努力、懊恼、决心、忍耐、牺牲,还有理想——不管是再怎么崇高的概念,仍然无法摆脱流于无意义的危险,未来总是既不确实又不合常理。
要是一直抱着这种消极的观点及态度,智慧生物是无法活下去的。
也正因为如此,人们才会为种种不合理赋予人格化形象——神的试炼、神的恶作剧——借此让因果报应的概念得以成立。
将名为可能性的选择排除后,一切就不再是偶然,而是必然——将名为不合理的偶然冠上“神”之名,好让自己心服口服,能够坦然接受。
“没办法,谁让神是如此安排的。”
为偶然披上神明的外衣后,人便能够轻松认命。
比方说,如今自己将死在这里的这件事并非无意义又无价值的偶然结果——而是神所决定的必然,因此自己也莫可奈何:那是伟大的意志基于全体生命和全世界所裁定的结果,所以绝非毫无意义的牺牲,只是卑微又愚蠢的自己无法推测出理由罢了。只要这么告诉自己,人们就能够放弃反抗。
为对抗无价值或无意义的这种行为,迫使人们在心中豢养神。
如果是没有神存在的世界,所谓的“神”也就止步于概念和心理寄托的程度罢了。但在这里,神是实际存在的,毕竟神存在的证据不胜枚举。而神的代理人或者教会自命的新神——即将通过接下来空前绝后的大战向全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这个一事实很快将会作为常识根植于人们的意识之中了。
仿佛时刻都高悬在自己头顶,随时可能落下一般;
彷佛一伸腿能够震碎山巅、一挥拳划破天际一般;
仿佛只要振臂一挥就能引发天变地异,令灾难与世间同在一般;
在这种既容易理解,又具备压倒性的强大力量面前,人们将被迫体认到自己其实跟尘埃没什么两样——所以被不合理的命运摆布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通过大战向全世界展示出这种足以让人们死心、默默接受被支配命运的具绝对性力量,正是李林与教会意图达成的终极目标。
就这层意义而言,这正是实现绝对支配所不可欠缺的最重要保障,一旦完成,世界将彻底陷入封闭,再也没有所谓的未来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