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生硬的声音响起,包厢门关上了。
面面相觑了一下,侍女们的脸皱了起来。
——真是个无礼的男人。
低头收拾着茶杯,侍女们面对地毯的表情如此说着。见识了各种各样的大人物之后,她们敏锐的察觉到罗兰离去时的态度变化,然后对此产生了强烈的不快。
那些有幸觐见圣女殿下的,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无不怀揣感激和恭敬。不论他们是基于信仰还是别有所求,他们的态度都是一致的——虔诚且恭敬。但这个少年却不假辞色的提出要求,甚至以那种无礼的态度对待侍奉母神的姬艾尔圣女殿下,简直……
“你们先下去吧。”
难以判断情绪的声音截断思考,反射般的行礼后,侍女们拿着茶具倒退出了车厢,关上了隔音门。
呼——
姬艾尔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转向一旁说到:
“真是强硬。”
“大概是还未成熟吧。”
无声无息地从幔布后走出来,狄安娜若有所思的回答到:
“在交涉这一块,他和李林的差距特别大,可能和经历、性格方面……”
“——狄安娜。”
“是?”
姬艾尔苦笑似地半睁着眼注视胞妹,指正到:
“我觉得你最好改改什么事情都把谈话对象和别人进行比对分析的习惯。”
“有……有这回事吗?”
眼睛困惑的眨了几下,冷面修女的脸上破天荒的出现了第三种表情。
“假如你和那个少年单独相处,结果对方一句体贴动听的话都没听见,反而听到一大堆诸如‘你和别人比怎么怎么样’、‘你应该怎么怎么样’。再好脾气的好男人也会受不了天天被这么唠叨。”
“这……我……应该……不会这样吧。”
唯有涉足男女方面的事情,一贯刚强的狄安娜才会出现无法断言的窘况。
“他是个好男人哦,如果真的决定对他付出感情,就去努力追求,别落在别人后面。”
做出类似总结的发言,姬艾尔不再取笑狄安娜。话题转移至严肃的方向。
“乍一看觉得鲁莽又孩子气,不过不愧是那个齐格菲.奥托.李林选出来的继承人,果然有其独到之处。”
通红的脸色恢复正常,狄安娜用验算术式组合般的语气反问:
“他的目的并没有达成。”
“已经达成了。”
姬艾尔断然答到:
“财团继承人和圣女进行了会晤。内容议题是王冠领的灾难和对难民的救助对策——他已经通过行动将让人无限遐想的信息传递出去,这就足够了。”
武装列车隶属于海军,但也有财团的势力,尽管专用包间做了仔细的防窃听处理,但罗兰进入车厢,然后离去的情报很快就会被李林和黎塞留知晓,只要再适当释放一些经过筛选的谈判细节,要让大人物们相信教会正准备介入王冠领事务,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这只会让查理曼更加强硬的拒绝他人介入而已,他未免太相信自己的能力。”
“他相信的并不是自己的能力。而是财团总裁和王国首相的政治智慧。”
姬艾尔稳重的说到:
“如果要搞恐怖政治的话,另当别论。以查理曼现在的力量,支撑远征军作战的同时,完全可以将叛乱轻易镇压下去。但李林和黎塞留都并非恐怖政治的支持者,他们都很清楚高压政策带来的危害。”
靠棍棒、鞭子打不出一个繁荣的国家。用强制劳动的手只能种出无色无香的花——正如这句谚语形容的那样,恐怖政治确实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建立起绝对的秩序,消灭一切曝露出来的反抗力量。但这种做法也很可能招致另一种形式的反抗——非暴力不合作。这句很容易被误解为“没有暴力就不会合作”的政治信条尚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但这并不意味着不会出现。消极怠工、罢工、罢市、产品抵制……这些看起来很温柔的反抗方式同样能让占领者损失惨重,甚至破产。
以李林和黎塞留的精明,不会看不到这种消极抵抗带来的风险,他们也在寻找镇压革命之后。削弱王冠领人民反抗意识的方法,罗兰的这次会见正好是一个契机。
“事实上,他们要做的就是把罗兰给他们知道的那些东西散布出去,在适当时机邀请教会参与他们组织的人道救援行动之中,来显示查理曼的‘公正与仁慈’。”
姬艾尔的笑容分毫未变,声音里的温度似乎有所降低。
“真是精明的设想。”
这就像糖果和鞭子一样。
一方面用恐怖手段镇压共和国。另一方面却又组织人道救助——面对这种矛盾错综的状况,在遍地废墟中挣扎求存的人在极度混乱中会变得容易接受现实,俯首接受不可避免的命运,黎塞留再顺势回报以尽可能宽大的条件,反抗也就随之终止了。
最终。王冠领会继续被查理曼统治,只不过这一次会变得比较温和,财团也能从重建王冠领之中获利。而教会出了力,除了名声之外没有获得任何实际利益,给别人当了打工仔。
这绝不是愉快的状况,但由于教皇猊下过早表明立场,眼下也唯有先按照别人的剧本行动,然后见机行事了。
“不过,这也是叛乱被镇压下去之后的事情了。”
轻轻舔着嘴唇,姬艾尔露出了一个如同猫儿逗弄猎物般的妖艳笑容,以确认般的语气说到:
“我们先看看查理曼引以为傲的提坦斯,是否能如黎塞留大主教期望的那样,顺利的镇压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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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手锁上拉门,锁扣发出“咔嚓”的声响,一直紧绷着的脸孔终于松了下来,赶在膝盖失去力量之前,罗兰让身体瘫在办公椅上面。
已经不需要装腔作势了——理解到这一点的刹那,覆盖在脸上的自信、坚毅、执着通通卸掉了,仰躺在椅子上的还是原来那个少年。慢慢的呼着气。
5秒、6秒、7秒。
“做不习惯的事情,真的超累。”
让身体摆出像样一点的坐姿后,罗兰苦笑出声。
尽管已经决定要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不,正因为决定要做这种事。他才必须展现出一个自信满满、有些强势的“人物”,将所有的不安和迟疑隐藏起来。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不要说刚才和姬艾尔的对峙,大概连葛洛莉亚她们也会觉得他靠不住吧。所以只不过是这种程度的小事就筋疲力竭是绝对不行的,只不过——
“那位圣女殿下,究竟是什么人呢?”
罗兰看着自己的拳头,握紧,放开,握紧,放开。重复5次相同的动作后。颤抖才被抑制住。
实在难以想象,那样娇小的身躯,居然会发出那种凌驾于巨型危险种之上的威压感,这就是侍奉神明之人的水准吗?确实名副其实,不过这并非让他如此疲劳的原因。
比起姬艾尔带给他的压迫感。更让他坐立难安,乃至疲惫不堪的是——自己真的是正确的吗?
是不是继续沿着李林设置好的轨道前进会比较好呢?如果自己更成熟一些,更早一点察觉王冠领的事情的话,是不是有可能避免这种状况呢?如果自己更有力量一点,是不是能有更多的选择呢?
心情稍微一放松,类似后悔的感情和自问便不断涌上来,伴随而来的还有根深蒂固的不安。
“就算顺利成功了。死去的人也不能复活。也不能保证王冠领就此恢复平静,不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说不定下一次会爆发更加激烈的革命。这样一来,我现在所做的事情——”
“罗兰。”
“我会不会正在做什么蠢事——”
“罗兰!”
耳边传来呼唤,直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匆忙转过头。密涅瓦略带焦急和哀伤的面孔正对着他。
“啊……那啥,抱歉,我走神了。”
少年尴尬的搔搔头,女孩摇摇头反问到:
“你为什么要道歉呢?未经许可擅入房间的是我,要道歉的是我才对。”
“不。我说了些奇怪的话……”
“是啊,很奇怪的话。”
停了一下,密涅瓦反问到:
“我从没听别人说过与自己利益无关的话。”
家臣、老师、侍从、同学——无不是用恭敬或有所企图的目光看着她,绝不会逾越君臣界线,即便是试图绑架她的乱臣,在相处时也恪守着那条线。
这个少年却不一样,从最初见面开始,就用无礼的目光打量她,见面时的礼仪也糟糕透顶,让人怀疑他是从那个偏远乡下窜到城里来的冒失鬼。一开始密涅瓦以为他不过是个被宠坏了的大少爷,一个仗着养父的势力目空一切的纨绔子弟,但随着接触越多,她也渐渐察觉到这个猜测距离真相偏差的有多远。
罗兰是发自内心,以平等的态度去面对他人的。
听上去似乎难以置信,但迄今为止的行动中,他的确是以此为前提行动的。
为他人的快乐欢喜;
为他人的不幸落泪;
向求助的人伸出援手,哪怕他是自己的敌人;
为需要帮助的人奔波,不论他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
真是不可思议。
密涅瓦老实的想着。
这个少年为何要为素未谋面、甚至是敌对立场的人去考虑,然后又为那些理所当然的死亡感到悲哀或愤怒?
自小接受的教育告诉密涅瓦,所谓理想青涩幼稚,是不成熟的表现,这个世界远没有单纯到可以容纳无法触及现实的理想。与其高谈那些空虚的博爱思想,不如创造出现实的成果,让世界变得更加安定。
不管是理论还是人生经验的验证,上面的理论都是正确的,就连此时此刻,密涅瓦心中也抱着嘲笑和利用他此刻动摇的盘算。
单纯,而又廉价。
只要制造出不得不拯救别人的状况。就算牺牲性命,他也会奋不顾身的前往险境吧。只要抓住这个弱点,就能利用、操纵这个老实到愚蠢的少年。
但另一方面,她也觉得那样的罗兰很耀眼。仿佛延伸至天空彼端的彩虹一般。
于是——
“我想再多听听你说的。”
不假思索的话脱口而出,少女将少年的手轻轻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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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擎的轰鸣经过隔音层的过滤后只剩下低沉的“嗡嗡”声,蜂巢结构的舷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地平线。
细小的凸起矗立在那条延伸到世界尽头的线上,在距离越是拉近,其轮廓也越来越清晰,喧嚣也随之激烈起来。
“全速飚吧!把引擎烧掉也没关系!”
“快点快点!再快点!有一场大战等着呐!”
“看到了,已经能看到布达城城墙了!”
穿黑色军装的男人们笑着、叫着、欢呼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映出那座漂亮的城市,看着房屋、家具、牲畜、男女老少。男人们满心欢喜,期待着将这一切全部毁灭,脸上挂着冷酷的笑容。
他们喜欢这件事情:将美好的、幸福的、有生命的东西全部无缘无故的烧成灰烬,烧成一场彻底的毁灭和灾难,聆听仿佛从地狱最深处传来的美妙哀嚎。欣赏垂死者最后挣扎的模样,从中得到无上的快乐。
一个小意思,他们完全能做到这件事情。
这座坚城已经处于提坦斯讨伐军严密包围下,就连一只老鼠、一只飞鸟也不可能离开,这座城市和它的居民已经成为笼中鸟,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现在,随着“机械降神”号和“多戈斯.基亚”号驾临布达城上空。毁灭的铁锤即将从天而降。
“真是一座好城市啊。”
中年男人完成了擦拭工作,将闪亮的金边圆眼镜重新戴好,金色短发、圆脸,在慢慢丰厚起来的脂肪下面是开始松弛的中年肌肉——埃利希.德.登.巴赫.齐列夫斯基全国副总指挥身上全部要素拼凑在一起之后依然缺乏军人气度,拿掉那身黑皮军装,谁都不会把这个小学教员一样的家伙和治安战专家的头衔联系到一起。
“就连我这近视眼都看的一清二楚。那都市的小小尖塔,漂亮的王宫,还有蓝色的伊斯特尔河。”
从舰桥俯瞰伊斯特尔河上的明珠,巴赫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长达一千年时间的积淀,加上部分现代化改造。这座集军事、政治要点和经济、文化交汇中心与一身的城市让每个访客都能留下终身难忘的印象。即便从空中无法真切的看清细节,但也不难想象假日时节,行人游客塞满街道的景象,无数的欢声笑语仿佛在耳边荡漾。
“真是一座好城市,因此才有破坏的价值。”
按下坐席右侧扶手上的按钮,扩音术式开始运作,巴赫一边俯瞰伊斯特尔河两岸的建筑群,一边用充满磁性和癫狂的声音发出宣告。
“真是一群可怜的家伙啊,像蝴蝶一样飞舞,像蝼蚁一样死去。如果就这样盯着地面,还能迎来安宁的永眠。但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虫豕居然胆敢抬头仰望天空,这是绝对无法原谅的啊啊啊啊!!”
飞船两舷的盖板缓缓移开,紧密排列,犹如蜂窝般的火箭弹发射筒露了出来,数百枚火箭弹装填完毕,发出“嗤嗤”声响的导火索即将燃到尽头。
“这不是作战,也不是讨伐,乃是清理啃噬理想之花的害虫!吾等乃是死亡的使者,吾等即为害虫的审判者!被告:共和;被告:乱党;皆判以死刑!死刑!死刑!死刑!死刑!死刑!目标‘前方’!死刑执行!!!”
歇斯底里的嘶吼刚一停下,两条飞船立即爆发出密集的烟雾和火焰,类似管风琴的尖啸中,一整个地狱砸到了布达和佩斯两座城市头上,不到一周时间,伊斯特尔河再度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