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军在远处,看不清高台上的细节,但鲜红的血和凄惨的痛呼是可以分辨的。陈墅败仗二将被擒的事也有不少人知道,于是很自然联系到了高台上的这个人,观此情形无人不胆寒。所以怀都已经把这事情搞砸了,原来想用被虐杀的朱华来震慑宋军,谁知却被反将了一军,宋军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反而令元军夺气。
劝降劝不了,杀人吓不倒,接着打吧。
元军方阵开动,在前列却排布了几百人,穿着红『色』衣甲,其队伍散『乱』、兵器简陋,或者干脆没有兵器,抬着飞桥、木板或者扛着土袋,显而易见的冲阵炮灰的角『色』。
一猜便知,这些人肯定是东岸失败后投降的宋兵,文天祥的赣军和广军颇有气节,大部战死,投降的很少,其中还多有被赵孟传、周进在运河中的行为寒了心而被迫投降的。
蒙古军素来都有驱使降兵的“优良传统”,前几次为求速战速决才没有用上,现在怀都技穷,把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上。让宋军降兵去前敌送死当然是个办法,自己不受损失,还能给敌人以消耗。
胡隶对此很清楚,照常做好了临战准备。战场上没有慈悲可讲,哪怕几日前还是并肩作战的友军,这一刻既然为敌前驱就没办法心慈手软。
“鞑子凶残,不要为他们白白送死!”
“进退都是死,是汉子就回头拼一把!”
宋寨上几百个大嗓门高声喊话,对前驱的降兵们进行着最后进行劝谕,所谓不教而诛谓之虐,这些人毕竟与穷凶极恶的鞑子有分别,直接无差别的『射』杀总还有些于心不忍,当然元军就是想利用他们的这一点不忍之心,所以胡隶的底线就是降兵们不能越过壕沟,壕沟对面的暂不攻击,越壕冲来的就无情杀死。
降兵们听了劝谕一些人脚步犹疑,一些人则继续木然的前进。身后有元军压阵,但见有停下不动的就果断『射』杀,所以大部分人在死亡威胁下不得不加快脚步。
“再进一步就没命了,回身反击还是好汉!”前排降军已近壕沟,宋军寨墙上开始放箭,箭矢在壕沟前『射』出一条明确的界线。
“老子不做鞑狗,江南西路的弟兄们,跟我杀啊!”降军之中终于有人受不了了,元军显然就是要让他们送死,眼见得前后都是死路,还真不如再拼一把,省的背着这份屈辱,一名赣军小军头率先呐喊,立刻就有很多人响应。
“广南东路也没有鞑狗,拼了啊!”
赣军与广军相继反戈一击,但他们已被去除了甲胄,兵器又简陋无比,被压阵的元兵一阵『射』杀,损失惨重。
“趴下,全趴下!”宋寨上不知是谁先大喊了一声,呼喊着让降军们都卧倒避箭,寨上宋军则居高临下与元军弓箭手对『射』起来。与此同时,宋军寨门大开,吊桥放下,一队敢死步卒持刀牌冲出来接应赣军和广军降兵。
在刀牌手掩护下,有二三百降兵撤入寨中,但大部分已经被元军『射』杀了。
营救出的降军中赣军占了大部分,约有近二百人,军职最高的是尹玉部下两员裨将,名为曾全、胡遇。广军则有七八十人,首领是裨将谢荣。这些人基本是元军攻破五牧时溃散的,沿着运河向中军求救时反被周进所部驱杀,无奈之下,愤而降元。
胡隶将所救友军单置一营,授予衣食,并派他们协防南门。元军撤围后屯兵西面,所以南门的守卫任务减轻,胡隶已将本部精兵从南门移往西门,置换了袁镛的明州兵一部守南门,明州兵稍弱,所以这二三百人正好可以加强力量。
元军驱使降兵攻寨不成,上千步骑又来打了一阵,但是损兵折将毫无进展,仍旧退回。
入夜以后,兵火已息,战场平静下来。宋寨中数千将士都已各回帐中休息,只有巡逻和守寨的士兵们依照条例严格的轮流执勤。
守军寨南门的是明州兵陈安上所部,寨墙上有五六十名士兵密切关注着外头的动静,这时一队巡兵过来,领头的一人对着寨上道:“弟兄们辛苦,将军遣我们协守南门!”
“哦!可是赣军和广军的弟兄?将军不是让你们先休整一天吗?”
“哎,多蒙援救,怎能在营中吃干饭呢!”那一队巡兵大约二三十人,一边与与寨墙上的守军搭着话,一边走上寨围。守兵中带头的队将原是个四明书院的秀才,知书达理的,答着话就过来迎接,刚接近这些“友军”,忽然觉得气氛有点奇怪,但下一句话还没出口就被一柄尖利的短刀刺穿了前胸。他想喊又喊不出来,奋力挣脱也挣不开,浑身失去了力气,身体奇怪的扭动,后面的士兵们他晃动的火把当中看不真切,只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伙“友军”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忽然发一声喊,冲上来就一阵大砍大杀。一时间南门大『乱』,几处火起,寨门吊桥都被放下,寨外早就蛰伏了大队元军,乘势就猛攻进来。
怀都不愧为元军名将,『奸』计百出,这一次是故技重施,跟攻打五牧一样,预先从运河载兵上岸,埋伏在宋寨南门,白天混入降军中的『奸』细趁夜发『乱』,他便挥军攻寨,乘人不备,一鼓破门。战斗一开始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宋军猝不及防被打的大『乱』,似乎又要重演东岸大败的场景。
陈安上睡得并不太死,这两天守御南门的重担压在他身上,责任心使然,不敢掉以轻心,所以寨门『乱』起他第一时间就听到了,急忙出帐往火起的地方赶去,迎面就与突袭进来的元军相遇,两方冲杀在一起。事起仓促,陈安上身边只有十几名执勤的卫兵,而元军部队已经涌进来数百人。但陈安上毫不退缩,高声呼喊集合士兵,奋尽全力冲突逆战,他部下的明州兵才参加过几场战斗,称不上多么精锐,而且被吵醒出帐来时甚至都来不及穿衣披甲,营中火光四起,杀声冲天,很多人下意识的就想逃跑。但将领英勇奋战,身先士卒,将他们的血气激发了出来,陈安上身边聚起的人渐渐增多,元军进攻的步伐被稍稍阻住。
“靠拢,列阵!”
“各甲各队,不得擅离本位,结阵坚守!”
『乱』战当中旗鼓无法使用,军令全靠吼,陈安上来回奔走,部署兵力,总算止住了溃『乱』的局势,阵线渐渐稳下来。
“第二队快随我来,阻住寨墙!”
元军破门之后,一开始势如破竹,但很快就被阻在南侧一隅之地,很难再扩大战果,所以前敌的元将试图再破一段寨墙,打开更多缺口。此时在大营南侧靠西的位置,原有的一点守卫兵力或死或逃,一整段寨墙已经摇摇欲坠,墙下横七竖八躺了十几个宋兵的尸体,内外两部元兵不下一两百人,拿着刀斧已经将木结构的寨墙砍出一个大洞。
陈安上见此,亲自带了一队枪兵前去阻击,几十个人就直接撞进好几倍的元军当中。砍寨墙的元兵稍稍一滞,与这小队宋兵厮杀在一起,而寨墙上的破洞仍在扩大,不断有人从寨外涌进来。
“轰~~”一声大响,整段寨墙忽然就塌了下来,随即跃进来一个魁梧大汉,这人蒙古将校装扮,身长足有九尺,满脸横肉,手上持一柄大锤,一挥过来,擦上一点就是筋断骨裂,宋兵的长枪碰到他就如一条树枝细棍,一扫就飞。
重围之中的这一小队宋军顿时更加危急,长枪组成的圆阵变得稀疏松动起来。
陈安上焦急万分,营中兵马未集,若是寨南全部失守,后果不堪设想。他奋尽全力,举枪就往那元将身上刺去,那元将甲胄极厚,这一枪并没有造成多大伤害,吃痛过后反而更加狂暴,一劈手将这枪杆断成两截,反手就拿断枪回刺过来,又快又急,力道极大。陈安上只觉得胸口一凉,接着一阵剧痛,然后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空了一样,眼前的人影和刀光晃动着,却像梦中一样变得不真实起来,只有右手还紧紧握着那半截枪杆,拄在地上努力让自己不要摔倒……
“仲元!仲元!你怎么样?”不知何时,陈安上恢复了一点意识,睁开眼,首先看到了自己的恩师袁镛,正关切而焦急的呼唤自己。
“大寨……守住了……?”
“守住了!守住了!”
“好……好……”
陈安上觉得欣慰,手上一松,面带着微笑,闭上了眼睛……
“仲元!仲元啊……”
袁镛呼着陈安上的表字,痛哭失声。这位爱徒跟着他授业十年,名为师生,实如父子,谁料不幸走在了他的前头。
袁镛的大弟子戴曾伯也跪坐在地抚尸痛哭,他与陈安上都是四明书院中的翘楚,堪称袁镛门下双璧,二人互相竞争又互相促进,又一同募兵随恩师勤王,结下了兄弟般的情谊,现在双璧失其一,怎不令人悲痛。
“先生节哀,仲元之仇,他日必让鞑子十倍来偿!”胡隶来到袁镛师徒身旁,低声相劝。
这一夜的南门之『乱』事起突然,胡隶也没有防备,幸好陈安上率兵奋勇阻击,才给胡隶争取了集合兵马的时间,当他带着精兵从西门杀到南门的时候,这里的防线已经岌岌可危。上千生力军来的正是时候,立即扭转了局势,突入寨中的元军很快就被驱杀出去。大寨化险为夷,但守南门的士卒损失过半,连陈安上也伤重不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