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佑元年十月,常州危急。
常州不得不救,不仅因为它是临安的门户,还因为它是眼下大宋一片灰败之中难得的亮『色』,是沿江州郡纷纷望风投降之时敢于逆流而上直面敌锋的一条标杆。
年初,伯颜统率元军沿江东进,一路势如破竹,常州知州赵汝鉴贪生怕死一溜烟跑了,城中留守的安抚戴之泰勾结屡试不中流落常州的失意秀才王良臣等人做了汉『奸』,开门揖贼,卖国求荣,投降了元兵。元兵入城后**掳掠,掠人户为奴,元兵的暴行,激起了人民的仇恨。
这时有两位义士勇敢的站了出来,一位是宜兴的姚訔,一位是无锡的陈炤。两人志同道合,又都因母亲去世归丧在家,听闻常州之事义愤填膺,墨衰而出,分头在常州四乡奔波,号召人民保卫家园抗击元军,不久就组织了二万多人参加义军。
他们又派人去和张世杰联络,约定联合攻城。这时,焦山败后的张世杰正退守在江阴,得到这个消息,立即派了都统刘师勇率军来援。
宋军与义军配合夜袭常州,两军内外夹攻,元兵还在梦中,就成了刀下之鬼。接着一鼓作气,又攻下常州西面屏障吕城,并派将领张彦守御。
常州收复的消息传到临安,南宋朝廷下诏,授姚訔为常州知州,陈炤为通判,又派副统制王安节带兵到常州协助守。
常州得而复失的消息传到元兵统帅伯颜那里,伯颜立即派元帅唆都带兵来攻,镇守吕城的宋将张彦,在作战时马陷泥中,被俘投敌,引元兵包围常州。吕城失守,常州势孤,但守城义兵并不气馁,相持几个月,元兵受到很大伤亡,却前进不得半步。伯颜东下以来,一路上,守将望风而降,焦山一战,宋水陆主力瓦解,元兵乘胜南侵,镇江、宁国、隆兴、江阴等地守将相继投降,元军兵锋直指临安。出乎意料,常州竟“降而复叛”,浙东一些降元州城也跟着反元,与张世杰会合。
常州虽无险关要塞,却是浙东的屏障、临安的门户,它就象一根鱼刺,卡在伯颜的喉咙口。伯颜当然不能看着大好局势被这么一个小城阻滞,只得调集各路元兵,亲自来攻了。
姚訔见元兵援兵日增,战斗日烈,城卑兵薄,坚守越来越难,便向最近的平江求援。
被任为浙西江东制置使、兼知平江府的文天祥已经到任,文天祥以坚决抗元而名闻全国,平江正是他的大本营,接到求援后一面整顿兵马,做御敌准备,一面派手下大将尹玉、麻士龙各率赣军三千,朱华率广军二千,预备出城救援。
陈宜中也收到了常州的告急,马上就想到了刚出完风头的忠胜军,就给出了独松关正在路上磨磨蹭蹭的赵孟传下了道新命令,要他即刻北上救援常州,因其官位最高,还给了他节制诸路援军的权力。
是祸躲不过,风头不是那么好出的,似乎每次前军大捷过后,带给赵孟传的除了荣誉和升赏,也同时将他往前线用力的推一步,赵孟传无奈了,不过前军已经回来,好歹吃了颗定心丸,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忠胜军过安吉、长兴,往东北走了几日,趋近宜兴的路上就开始发现元军游骑的痕迹,赵孟传紧张起来,但半路退回去是不可行的,手下胡、元等人不会同意,朝廷也要问罪。所以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行军,寄希望于尽快与平江援军会师,毕竟人多了也安心些。
两路援军一路由平江往西北,一路过宜兴往东北,很快就取得了联系,并在常州城东名为陈墅的一个地方会师,两军人数达到一万五千多人。其中平江援军八千人,由三将统领,尹玉和麻士龙各统三千赣军,朱华统领二千广军。忠胜军约七千五百人,也分由三将统领,前军胡隶统一千五百人,中军周进、后军袁镛各统三千人。
两路宋军汇集自然瞒不过元军的眼睛,伯颜从围城部队中抽调了三千轻骑,想趁着宋军立足未稳之际来个突然袭击。
带领这只轻骑队伍的是两员蒙古将领,一名为火麻也赤,一名为胡里喝。三千骑兵卷起滚滚烟尘,几乎是突然之间出现在宋军眼前,蒙古人的精锐弓骑凭着马术精湛,将大部分进入视野的宋军斥候一一『射』杀,牢牢的遮蔽战场,使得宋军发现时,元军已『逼』近到四五里外了。
宋人的两路援军才接触上,还没进行有效的沟通和组织,更不论设好阵地和营寨了。远来疲惫,队伍又拉的很长,正是最脆弱的时候。
“你大爷的,来的倒快!”胡隶骑在马上狠狠唾了一口,手下各军头很有默契,自觉开始整军,前军的一千五百人中大部分都是经过几场战事的老兵,并不会临阵慌『乱』,新兵虽也是精挑细选,却生疏一些,难免有些不整齐。
火麻也赤和胡里喝很快就发现了西南方这支队伍里有大量骑兵,这让他们犹疑了一下,不过接着他们就看到这支骑兵全都下马,似要布起阵列。二将心里一松,宋军骑兵本来就少,战力也稀松平常,眼前的这一队更像是凑数的。
胡隶的队伍离敌最近,火麻也赤也正好想来碰一碰这支有马的步军,一头扑了过来,三千蒙骑不到一万五宋军的一个零头,但正面对敌的其实只有胡隶的一千五百前军,另外的中军和后军稀疏的拉开十几里远,很难提供有效的支援。而且骑兵成群的战马奔腾带来巨大的威势,仿佛将人数放大了好几倍。火麻也赤难免就对眼前这点敌兵有了轻视之心,沿江东下时他曾有一次在郢州一带奉命阻敌,只用一百多骑就将上千宋军追兵杀的大溃。这一次对面也不过一千多步兵,还不是一冲就透嘛。
“手不要抖,盾牌立稳了,靠紧身边的同袍,不要留下缝隙!”何绍基快速巡视一遍,让最前沿的几列刀盾兵注意队形。
“放心,鞑子没什么好怕,咱们在海州就杀了很多!”一名甲长对着身旁新兵模样的人宽慰道,初次临敌的新兵,难免会有恐惧心理,这就需要老兵带着,稳住情绪士气。周渔蹲在前排刀盾兵的阵列中,紧紧握着手中的刀,面无表情。身侧是他的上司,甲长李八哥,这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川蜀地方口音,满脸的刺字是他最具代表『性』的标志。军中类似的“字脸”还有八九十个,其状貌『性』情各异,但无一例外的作战勇猛,是各队各甲的中坚力量。
不打仗的时候李甲长是个很和善的人,对部伍中的年轻新兵总是像长辈一般的关心,因周渔入伍以来沉默寡言,就成了李甲长重点关照的对象,没事也会找他唠唠嗑,临战了当然也要做点指导和关心,不过周渔的回应很有限,李甲长还以为他紧张,新兵紧张很正常,打完一仗就好了。
两三里路顷刻就到,三千元骑如一块巨大的黑布,逐渐加速笼盖过来,但宋军并没有如火麻也赤想的那样未战先溃,那么一瞬间的慌『乱』很快就平息下来,已经有序的列起了攻守兼备的阵型。
元骑接近二百步,宋军阵中一阵号响,前列的刀盾手和长枪手齐齐蹲下,后排居中的三名神臂弓手举起弩臂,微微仰角扣动了扳机,三支锐利的弩箭破空而出,齐入敌阵,元军当中几处战马嘶鸣,掀起了一丝小小的混『乱』,但大部队仍旧往前冲来,速度未减。
“齐『射』!”李奇在弓手列中高喊一声,接着又一声嘹亮的号响,随即不下五百支神臂弩几乎同时发『射』,元骑阵中人马翻滚了一片,就如移动着的巨大的黑幕当中被撕裂了一个口子。
三千蒙古骑兵或举起旁牌挡箭,或伏低身子躲避,两百多步的距离不过一瞬间的事,宋军的神臂弓只来得及齐『射』两轮。元军的骑弓在几十步外开始发力,极速间『射』出五六箭,在宋军阵地上方交织出密集的箭雨。
“注意了,谨守原地,不得松动,别让鞑子突进来!”
宋军阵前立着一人高的大盾遮蔽了大部分箭雨,但元军抛『射』的角度刁钻,还是持续有人中箭,闷哼之声此起彼伏,后阵的神臂弓、步弓也开始自由『射』击。元军骑兵虽骑**湛,又借助马速增强了箭支的威力,但当然没法与『射』程两百多步的神臂弓相比,也不及步军的长弓。所以两方对『射』的结果明显是元军吃亏,而且试探过后宋军的大阵看起来无懈可击,火麻也赤一扯缰绳,马匹灵活的转向,往宋军大阵右侧兜了过去,身后的将旗紧随其后,三千骑兵也跟着往东奔驰,就如一阵狂风从宋军跟前掠过。第一击双方都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元军的损失似乎更大一些,千军奔过的烟尘中丢下了二三百具人马的尸体。
胡隶登高看着远处的元军将旗,旗上画着个非狼非狗的动物形象,大约是这元将的部落图腾,只见这将旗奔出几百步,却并未兜回来,仍旧向东直奔。
东面是赣军麻士龙部,阵列不如胡隶部严整,火麻也赤本着有空子就钻的原则,索『性』换个目标就一口咬了上去。
麻士龙是文天祥部下骁将,但所部毕竟以民军为主,训练不足,在元骑猛烈驰『射』之下更加散『乱』开来。元军趁虚而入,几乎将这部赣军分割成三五段,麻士龙部也有三千人,与元军相当,但以步对骑,若没了阵型根本就无法抗衡。
不过江南西路之人素有血『性』,这支赣军也不例外。尽管颓势已显,却没有一人退缩,麻士龙身先士卒,挥舞一柄凤嘴长刀,在敌骑当中舞的虎虎生风,上砍人、下斩马,数步以内无人能近。被元骑以弓箭集『射』,甲衣上已经『插』了不下七八根箭,好在有重甲防护,箭支入肉不深,倒不至于致命。部下士兵们在主将激励下也人人奋勇,但勇气并不能改变战场优势,赣军子弟一个个的倒下,这么下去难免力尽不支。
胡隶距离麻士龙部不过两里,将战况看的清楚,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变阵!”
随着一声令下,急促的鼓点响了起来,胡隶军中原本一个规整的大阵变成了十几个小阵,这些小阵前后左右互相呼应,每阵不过百人,行动起来比大阵灵活的多,快速向元军后方兜了过去。
元军骑兵很快做出了反应,分出一部过来阻挠,护住后路。看样子见势不妙就能跑路,骑兵对步兵的优势就是打得过使劲打,打不过又能全身而退。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胡隶从来不是愿意吃哑巴亏的人,一跃上马竟单人独骑杀奔出去,身后的亲卫想拦都拦不住,赶紧也都上马追去。
胡隶军中战马虽多,合格的骑兵却少,勉强凑起一两百骑,主将一马当先,这一两百骑没法落后,全都争先冲上前去。
宋军步阵当中忽然杀出一支骑兵小部队,恰如一个尖锥扎入元军之中,这尖锥的钢头就是胡隶,直接将阻挡的敌人队列扎了个通透。
胡隶用一杆沉重的狼牙棒,这种武器在平地上都使用困难,能在马上挥舞的更不是凡人,其威力也同样的不凡,所到之处筋骨断裂、脑浆迸出,腥臭的血和断骨碎肉四处飞溅,哪怕狂傲的蒙古骑兵也只能惨叫着逃离这个凶神。
麻士龙部见友军抵达,手上压力一松,同时士气大振,往后缩进的阵列顿时逆推了过来。
火麻也赤被两面夹击,顿感压力,一声尖哨调转过马头,那非狼非狗的将旗就向后回转过来。
元军仗着有马,迅速向后脱离接触,却迎面撞上了胡隶所部的步军,但千余步兵阻挡二千多骑兵似乎是不太现实的。火麻也赤一边整军,一边往西北急奔,谁敢来阻挡全速奔驰的骑兵,除非是不要命了。
可宋军中确实有不要命的,半路上竟有一人一手持盾一手举刀,直直的撞了上来。
这人就是前排新兵周渔,他被奔驰的战马撞得飞了起来,摔落到十几步外,但右手的军刀也狠狠的刺进了了马脖子上。
战马带着惯『性』继续奔跑了几十步,最终哀鸣着倒毙在地,马背上的火麻也赤则被摔了个马趴,身后的亲卫忙来救护,却被追来的一杆狼牙棒狠狠一扫,几个人都打翻落马,正是胡隶的骑兵追上来了。
胡隶认得地上是个元将,把兵器一丢,腾出手来,打马奔近了就将右手往下一捞一提,那元将火麻也赤昏头转向中就已被挟在马上了。
动作太快,元骑目瞪口呆之中主将已经被活捉了,一队队的宋军步卒正冲到近前,刀盾兵甲长李八哥追上元军旗手,一刀劈死了护旗兵,接着两刀砍翻了元军将旗,宋军爆发出一阵欢呼。
元军见将旗一倒,听着宋军欢呼,不知主将死活,更失去了指挥,顿时大『乱』奔溃,一处溃、处处溃,败兵很容易形成连锁反应。麻士龙所部原本被条条分割,这时却将一股股元军团团包围起来。另一名元将胡里喝一头扎进赣军阵中,杀得正顺手,后路忽然『乱』了。由于轻敌冒进入阵太深,陷在人丛马群之中动弹不得,被几名赣军步卒用长勾刀钩下马来,拖到一边绑成了一个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