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夜宴之上,盛焯槐一直未与襄玉单独交谈。
黑楠木马车内半晌没有任何说话声传出,盛焯槐也不着急,继续说道:“今夜内子无意冒犯玉公子,不妥之处,还请玉公子勿见怪。”
那头依旧不答,盛焯槐一笑,又道:“不过,玉公子今夜还真是让老夫刮目相看。”
又等了片刻,黑楠木马车中,终于传出襄玉清冷慵懒之声:“盛大人特地追上我的马车,是想替那死去的盛族贵子还是断臂的阜大公子讨说法?”
“玉公子多虑了,那盛族贵子不过一旁支而已,能死在玉公子的手中,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马车内的盛焯槐话语间充满了不以为然。
“至于常誉断臂一事,木已成舟,老夫能做的,也不过是替阜大人捏把汗,毕竟常誉是阜氏一族未来族长的唯一继承人,如今竟成了个独臂。”还一副看好戏不嫌事大的口气。
黑楠木马车内一静。
“不为阜大公子,也不为盛族旁支贵子,更不为你的夫人,那你只能是为了先前的舞姬一事了。”
盛焯槐那头沉默,算是默认了。
襄玉又道:“大费周折设下幻阵,明为杀祭品,实为引我前往。”
“之所以选用幻阵,也是因唯幻阵之内,鬼怪不识畏惧之力,自是杀我的最佳场所。”
“怕在阵内仍然杀不死我,又在集安身上提前种下傀儡咒术。”
“笃定那混血子集安的真实身份就算被发现,也定会被我祭品所救。”
“这层层算计,步步设伏,如此谋划,试问整个胤安,是否还能找出第二人?”
说到此处,襄玉静了下来。
正在缓缓行进的马车上,窗边淡青色的白玉帏帘被掀开一角,端坐于车内的襄玉望向临近并行的马车上微微晃动的窗边帏帘,懒懒又道:“盛大人,你我之间,早已无需再虚与委蛇了。”
那头马车内沉默了片刻,响起盛焯槐的低沉笑声:“玉公子通透,老夫佩服。”
襄玉也轻笑了一声:“只是盛大人,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点。”
盛焯槐面色一沉,嘴角的笑意收敛些许。
襄玉:“磨难阻扰越是多,对我和襄氏一族而言,却是更有利。”
盛焯槐眼中精光一现,威严的脸在暗夜里的轮廓有些锋锐,隐含一丝懊恼:“所以,你的祭品因此才能快速修满驭字之术?”
襄玉嘴角勾起:“不错,此番,我当是好好谢你。”
证实了自己的猜疑,盛焯槐懊恼更甚。
想知道的答案已经有了,他的马车不再多做停留,从黑楠木马车旁错身而过,飞快朝远处行去。
一直跟在马车另一侧的狸奴和眠篱,将马车内两位贵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楚。
两人默契地交换眼色。
对方在彼此眼中,皆看到了“高手过招,招招致命”的八字感慨。
另一条道上飞驰的马车内,盛焯槐双眼微闭着坐在榻上,缓缓开口道:“众人皆以为除掉那祭品,便是断了襄氏一族的后路,在我看来,唯有襄玉不在,襄氏一族的根基才会彻底被摧毁。”
“而那祭品,不是襄玉和襄族的命门,而该是一道催命符,成为除掉襄玉的最锋利的一把刀刃。”
盛焯槐睁开双眼,望向身侧之人:“你要知道,杀祭品容易,要襄玉死,可不容易。”说完,眼中已带上了浓浓的嫉恨和恶毒之色。
端坐一旁的盛无郁放在面前的一只手动了下,他微垂下眼睑,整了整袖口,掩去眼中的情绪。
半晌,他才用低哑的音色问道:“那父亲想如何借祭品之手杀之?”
盛焯槐笑了笑,面上显出几分自得之色:“既已有利器,何愁无使用之法?”
马车内,还有一人,坐在两人对面。
盛水羽出声问道:“母亲那边怎么办?”
盛焯槐摆了摆手,毫不在意道:“不必理会,不过妇人短见,那阜族常誉明显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耗费那么多心思作甚,即便我真为常誉出头,也根本讨不回什么。”
盛焯槐端起几上的一杯茶,喝了一口,又道:“襄玉明显是借常誉敲山震虎,我们且看接下来阜义如何应对。”
马车穿过宽道,朝着夜色更深处驶去。
黑夜沉着,胤安灯火万家明。
太华殿内,一场喧嚣过后,只剩一片萧寂。
还未换下一身庄严华贵盛服的皇帝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走出殿门,望向前方漆黑之处,那处在半个时辰前,还刚有一颗头颅和一只半臂落地。
此刻血腥气几乎散尽,方才已被清洗干净的痕迹也皆被淹没在暗夜里。
皇帝面容沉寂。
“所以那阜衡之仅仅是见色起意?”皇帝淡淡开口,问身旁的内侍。
那内侍一愣,低下身子,恭敬回道:“回陛下,听另外几个内侍回话,应是事有前因。”
“何种前因?”
内侍犹豫了下,才道:“玉公子命他的祭品去宫中膳房处抱了一坛子陈年佳酿,据说祭品抱着酒坛子在回程途中,弄晕了跟着阜大公子一起的两名内侍,阜大公子这才去找那祭品的麻烦。”
“平白无故的,那祭品弄晕两个内侍作甚?”皇帝不解。
内侍:“这个……奴才不知。”
皇帝提步,顺着阶梯而下,内侍连忙上前扶抬。
皇帝边走边口气随意地又道:“玉公子不是一向只喝自己酿造的篱花酒么,何时也喜欢喝宫中的酒酿。”
那内侍面上有一闪而过的忐忑,顿了一下,没有立即回话。
但却被皇帝敏感地察觉到。
内侍刚抬头,就对上皇帝那双审视的双眼,不怒自威。
内侍吓得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颤声道:“陛下息怒。”
皇帝停下脚步,双眼冷冷地盯着内侍。
“看管酒酿的一名宫中老人儿,年岁大了,脑子就不太好使,竟犯了糊涂,把太祖传下来的那坛存了五百多年的酒酿……给……给了玉公子的祭品。”内侍神色慌慌张张,颤颤巍巍地回道。
听完此话,皇帝的表情无任何变化,他目光幽幽,眸光一动也不动。
四周寂静得绣针落地的声音仿佛都能听到。
沉默无限延长,匍匐于地的内侍紧张到整个身子都已经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是吗?”皇帝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