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阿稻抵达胤安。
胤安果真如鬼孺所说,繁华富庶,光看这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阿稻就已花了眼。
城内各处风格迥异的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庄重典雅;柳垂花红,叶绿鸟鸣,一派春意盎然。街道两边商铺里的商品玲琅满目,那是阿稻未曾见过,甚至就算依靠幻术恐怕都难以幻化出来的物什。
大街上的人类个个都穿着干净得体,精神抖擞,小贩的叫卖声,娇娘的掩嘴轻笑声,公子们郎朗的闲谈声,此起彼伏,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难怪有那么多鬼怪宁愿付出供人类奴役驱使甚至残杀的代价,也非要来此。
阿稻想到雾城鬼田乡内的一片死气,贫瘠冷清,心中不由唏嘘。
她刚要转身走入一条窄巷,却突然感应到有两股微弱的鬼气自人群中缓缓传来,阿稻脚下步子一顿,透过层层叠叠川流不息的人流,看到两个鬼怪正战战兢兢地行走其中。
他们全身透着一股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昭然气息,始终保持半躬着身子、卑微守礼的模样,谨慎地小步挪动着,生怕碰到四周任何一人,若是真的不小心碰触到,便当即连声告饶。
有人故意撞上去,对其逗弄一二,两鬼身子立刻吓得颤抖如筛糠,再次连声告罪,引来对方一阵肆意嘲笑。
而置身事外的其他人类见此,投向它们的眼神除了鄙夷不屑,无丝毫同情。
这便是“人尊鬼卑”的人类世界。
鬼怪的鬼气越淡,法力越低下,对人类便越是畏惧。
这两只鬼怪,鬼气稀薄,额头不见鬼侍纹,明显是无人庇佑、法力低下的野鬼。
阿稻正犹豫着是否要上前为他们解围,突然身后的人流急速涌动,顷刻间便朝她挤压过来,阿稻身子不受控制地瞬间被冲到离那两只野鬼几步开外的地方。
街道陷入一阵骚乱,阿稻混在拥挤的人群之中,好不容易回过头来,发现人流此时已自动分列于街道两侧,中间留出一道宽路来。
少顷,套着马蹄铁的数匹黝亮骏马发出“噔噔噔”清亮有力的蹄声,由远及近地行来。
骑马的数人神色肃穆,眼神锐利,分别着红、蓝、黄三色长衫,腰间系金色满月暗纹缎带,手各握一法器,法器种类不一。
这些人周身的人气外露,呈浮动萧杀之象,与寻常人类的人气明显不同。
阿稻眼中闪过一道锋芒,她的视线停在这些人所携的法器上,上面还有未散去的亡鬼之气。
若她没猜错的话,这些人应当是鬼孺口中令鬼界的鬼怪们闻风丧、胆敬而远之,专司慑杀鬼怪的慑鬼师。
人类不比鬼怪生来便自带法力,人类需将自身人气上附着的畏惧之力引入专门的慑鬼法器之中,才能化出慑鬼法力。
阿稻喉头一紧,不由后退了几步,悄无声息地将自己隐没于人群之中。
慑鬼师度队列的尾端,紧接着的,是数顶样式、材质不一的华贵轿辇,一看就非寻常人家所有,每顶轿辇左右随侍数名婢女、侍卫,有数顶轿辇旁还有鬼侍跟随。
阿稻注意到其中一顶靛蓝色华盖暖轿,比起其他轿辇,更显奢华精致。
那轿辇由远及近而来,行过之处,留下阵阵软香,引得周围人群不禁一阵骚动,窃窃私语起来。
阿稻视线突然凝固在该轿辇前的帏帘上,系着的一枚左右来回轻晃摆动的花鸟纹鎏金银香球。
倒是让阿稻不禁想起雪夜里遇到的贵人马车上的那枚掐丝珐琅银香球……
也不知那位贵人可也在这里面?
阿稻闭上眼睛,屏气凝神,五感逐渐归一,四下感知起来。
周围涌动的人气中混入了鬼气,鬼气中又混有人气,阿稻逐一辨识,但最终并未感应到丝毫出自于那位贵人身上的强大人气。
“这些世家权贵年年参加慑鬼院举办的择苗会,还真是乐此不疲。”
“那些贵人平日里本就闲得慌,这挑选鬼苗、收揽鬼侍也算是一种他们打发时间的好法子吧。”
鬼苗,是对供人类挑选并被收揽为鬼侍的鬼怪的称谓。
“只可惜我等无官无爵的一介平民,对此等宴会只能神往,无法一饱眼福。”
两人此番对话尽数落入一旁阿稻的耳中,她五感瞬间归于原位,猛地睁开眼。
今日竟有贵人收揽鬼侍!
阿稻心中暗喜,真是瞌睡来了便有人送枕头。
她那双清亮的小鹿眼咕噜噜地飞快转了几圈,瞬间便计上心来。
阿稻环顾四周,眼尖地探到路边转角处有一棵结满莹白花硕的杏花树,一颗杏花花屑正随着风,自冠顶坠落而下。
眼看那杏花花屑即将落到正行进至树下的一顶暖轿顶盖之上,阿稻眼疾手快地嘴里默念“杏”字,右手掌心处迅速浮显出一个血红色的“杏”字,阿稻将带字掌心击中自己额间,她的身形瞬间隐去,化作一道不易察觉的红光飞向半空,钻入杏花花屑之中。
红光刚进入其内的下一刻,杏花花屑便稳稳当当地坠落在暖轿顶盖之上,随轿辇绕过了转角。
一抬抬华盖轿辇逐一离开主街,鱼贯进入一条青石鹅卵石小道,再穿过两条宽巷后,眼前景致便豁然开朗。
前方不远处,坐落着一座雄伟磅礴的九九八十一层楼阁,高耸入云间,琉璃瓦层叠堆砌,飞檐直指九天,恰似镇守一方保平安的上古神兽。
整座楼阁被强大浓郁的畏惧之力所萦绕,让鬼怪根本不敢靠近半分。
三个烫金大字“慑鬼院”洋洋洒洒地被嵌刻在紧闭的朱红大门上方的匾额之上,庄严肃穆。
这便是胤安用来维持“人尊鬼卑”秩序的定安基石,令万鬼谈之色变、忌惮非常的慑鬼院。
看守于门前的小厮见到众轿辇车驾,立即上前对众贵人行躬身之礼,然后打开大门,迎打头阵的慑鬼师们先行入内。
紧随其后的华盖轿辇依次停在大门前,一字排开,轿辇内的贵人们在婢女的搀扶下从轿中逐一走出来。
清风徐来,翻起轿帘,似有纱幔卷。
贵人们锦衣华服,薄衫蹁跹,华袿飞髾,暗香浮动。
娇女衣香貌美,腰若杨柳;男子俊美风流,潇洒倜傥。
系有那枚花鸟纹鎏金银香球的轿辇前,一只细长若白葱的纤纤素手缓缓从碧海棠底纹绛色帏帘里伸出,左右婢女俯身上前搀扶。
这位最后从轿辇中出来的少女,黛蓝梅纹领口微敞,上身着白玉色广袖短衫,下身妃红长裙戋地,脚踩立凤履。
一张鹅蛋脸略施粉黛,肤若凝脂,螓首蛾眉,朱唇皓齿。蔽髻上镶有一金鸾钗,走起路来那金鸾一颤一颤,栩栩如生。整个人如同从画上走出来一般,乃一步一生香的清丽绝色美人。
她一出现,在场其他贵女瞬间失了颜色。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望向这少女,贵女们眼露嫉妒,贵子们则一脸痴迷。
生香美人看看众人,嘴角勾起优雅的淡淡一笑,神色间带着几分天生自傲的贵气,显然很享受这些人的注视。
而就在她刚走下来的瞬间,她身侧那顶软轿的华顶之上,原本停在上面的杏花花屑正发出一抹微弱的红光,随风稳稳飘落在了生香美人的蔽髻之间。
无人注意到这细微一幕。
这时,一名小厮从朱门内走出,快步行至贵人们跟前,拱手道:“贵人们请随我来。”然后恭敬侧身到一旁,比出一个请的手势,贵子贵女们便迈步朝朱门走去。
一路行走于慑鬼院内,四处寂静无声,每层楼之间圆柱顶立,周围密林参天,威武森严,隐透着一股庄重萧杀之气。
贵人们绕过一个专供慑鬼师修习法术的修炼场后,便进入一个花草葱郁的庭院,走过蜿蜒曲折的回廊,最终抵达待客的正厅。
厅内早已安排好榻几,数名小厮鱼贯而入,引各位贵人到相应的位子入座。
座次越是靠近前排上首,身份便越是尊贵。
待众位贵人落座后,几名小厮抬上芙蓉花绣纹白纱屏风,将坐在后几排的贵女们围住,与贵男们隔开。
胤安门阀贵族宴会中,尽管男女可同席,但毕竟是些待字闺中的未嫁娇女,在面对外男时,还是需要顾忌几分礼数。
此时,又有数名着素裙头绾丫髻的貌美婢女手端各类吃食和酒水入内,依次跪坐在每个塌几前侍奉。
两排身着绛红色宽袖长袍的乐师在角落一侧席地而坐,开始演奏起乐曲。
而此刻附着在杏花花屑之上,藏于生香美人蔽髻上的阿稻,正郁闷得紧。
也不知这美人出门前是熏了多少香料,发髻处散发的香料气味好生浓郁,熏得置身其中的她连打数个喷嚏,差点因鬼气不稳显出原形。
阿稻正憋着气,突然感觉近前一阵疾风袭来,其中还混着淡淡脂粉味。
阿稻自生香美人的蔽髻朝上方望去,只见一张放大的白皙俊美的少年脸,正带着春风般的笑意,隔着白纱屏风,探过头,正俯望着生香美人。
那阵疾风,正是从少年手中摇动的折扇发出来的。
“元之今晨出门时,便闻枝头鸟啼鸣,不想果是有好事临头,今日竟遇见了胤安第一美人。”珞元之一收折扇,朝生香美人行了个平礼,动作行云流水,好不风流。
生香美人寒棠梨袅袅起身,嗔道:“就你嘴贫,改日我让珞大公子好好治治你。”脸上一直保持的应付笑容总算换上几分真诚亲近。
珞元之哈哈一笑,戏谑道:“可不巧,我大哥这段时日一直不在胤安,这状你怕是告不成了。”
寒棠梨也不生气,此时却是心思一转,顿了顿,才又开口道:“公子他……近日可好?”语气羞怯中带着些许紧张期待。
珞元之闻言,目光闪了闪。
见寒棠梨一张俏脸在问出话后,已不自觉染上了几分红晕,眼中也生起淡淡水色,便故作委屈叹息道:“寒大小姐,你面前此刻站着一个如此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你怎的忍心问起其他男人来了?”
就在两人对话间,不远处,于寒棠梨下首第一排,正襟危坐的蓝衣少年言文阙,听到这句轻佻之言后,眉头微不可察的一蹙,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寒棠梨嗔骂珞元之油嘴滑舌不害臊,珞元之正笑得一脸自得,视线突然定在寒棠梨蔽髻上,笑容不由敛了敛。
寒棠梨集见此,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
她刚要伸手去碰自己的蔽髻,却被珞元之出声阻止住:“别动。”
珞元之说完,伸出一只手,凑近停在寒棠梨蔽髻上的那点杏花屑,小指轻轻一勾,便将杏花屑挑了下来。
珞元之望着小指腹上停着的这一点莹白,笑道:“果然是美人生香,连落花都被引了来。”说完手指便是一弹。
下一刻,阿稻连同着杏花花屑,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高高的弧度,如同一团鼻屎般被弹飞出去。
伴随着的,是一道几乎可以完全忽略不计,来自于阿稻的微弱惊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