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无咎自地底泥沼之中钻出,四顾无人,取出埋藏于此的“拾遗书简”,沿原路返回。
先前金、杭二人每使用一次“阴阳蜕法”,归无咎都会不着痕迹的足尖点地,暗暗埋藏一枚书简,前后共有三枚。此时需将其一一收拾回来。
不过如此一来,天山客等五人本就是原路返回,而归无咎又与之同向而行,六人再度碰面的时间,又推迟了半个时辰。
归无咎随意取出一件蒲团模样的法器,盘膝静坐空中。
不多时,几道遁光果然原路返回,裹挟着甚为浩大的声势,连足下沼泽都被劈开一道十余丈深的波纹,与扬鞭击水无异。
五人竟是全力飞遁。
但一旦没有留手的余地,各人功行高下也显示出来。千禾玄宗蓝觅烟一骑绝尘,速度是五人最快。但她动静反而最小,宛如一缕细烟溜过。
身环双蛇的赤膊汉子天山客紧随其后,浑身滚沸热气溢出,如同映照出红彤彤的云霞,那沼泽中的劈波斩浪之形变,多半是由此人造成。
雁海玄宗易氏兄弟又比天山客慢了里许,一身精气如烟,却如干柴遭到炙烤一般熏蒸四溢。
而桥阳玄宗冷侑珊,却位列末席。
归无咎食指在空中反手一击,清脆有声,似乎敲打在铜锣之上,发出“铛”地一声巨响。
这一点雕虫小技,是借用了“上流回风”和“积空云霆”两神通风雷相激的法门,并不足挂齿。
不过蓝觅烟等五人听闻声响,都立刻为之吸引,连忙一个转折,相继调转遁光奔到归无咎面前。
五人此刻实在是心急如焚。
最初,由于精兵强将强强联合的缘故,各人都是信心满满,均拟这一趟出行必是大获成功。
但现在五人心中哪里还有心情关心什么妖魔密探。将归无咎寻回,才是最为要紧的事。
五人都是善观颜『色』之辈,虽然对于归无咎感官判断不一,但是此人多半是道宗嫡传下界,这一点却是心中有数的。
万一失陷在大昌王朝,要受牵连的何止千人万人。
归无咎莫明消失,他们可不敢断定,是归无咎使用秘法主动追敌,还是被敌人以出其不意的手段擒走。
蓝觅烟等人落定罡云,不住地朝归无咎打量。只是贸然询问是否失陷、尚无恙否之言语,似乎有些失礼。相望之下,一时竟无人开口。
到底还是天山客个『性』粗豪,略一见礼,笑问道“归道友无事吧”
归无咎淡然一笑,摇了摇头,道“无事。劳烦各位受惊了。”
易慕楸略一酝酿,长叹一声。捻须道“归道友无事,我等也都安心了。想来那两名魔修早已远遁,现在是再也难以追及了。”
语气之中不免有几分怅然。
冷侑珊脸上挂笑,却似丝毫不恼,道“这两名魔修逃遁手段之高明,远远胜过从前之敌,想来在魔门中也是精英弟子一流。这一回失手,下一回多了经验,得手的机会自然增加了许多。诸位又何必烦恼。”
此人心中确然无有惋惜,甚至这轻快言语就是她真实心情的写照。
此行若是得手,大出风头的无疑是易慕楸、天山客二人。
这一行五人都是王都附近几家宗门里元婴修士中的佼佼者。冷侑珊自然不愿意平白被人比了下去。
天山客似乎看透冷侑珊心意,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归无咎这才听明白各人之意,暗道却是自己疏忽了。连忙把手一挥,两具魔尸从袖中抛撒出来。
五人见之一愕,齐声惊呼,不知不觉脖子都伸长了两分。愣住片刻之后,蓝觅烟最快反应过来,连忙上前,以秘术试探两具尸身真伪。
以此人元婴期的手段,结果可想而知。
归无咎却并未放松警惕。虽然那南姓书生言道,天玄上真以下无人能识破这一秘术,但归无咎貌似悠然,实则在暗中观察天山客的一举一动。
在归无咎的判断中,此人身上“太阴”、“太常”二蛇,乃是辨识魔物能力最强的底牌。
不过事实证明,归无咎是多虑了。此刻两蛇甚为慵懒的悬挂在天山客脖颈之间,两只蛇首垂到此人肚脐处打了个结,似乎正在寐中,对于两具魔修尸身毫无兴趣。
归无咎这才放下心来。
一番解释,将事实本原照常说来,只需隐去自己潜入地下,和南姓书生的相遇便可。
听闻魔道修士“阴阳蜕法”这一道秘术,天山客等五人,都是啧啧称奇。如此法门,若是不明其中奥妙,第一次被它欺过,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但是这一番经历,五人对于归无咎的判断,却愈发地莫测高深了。
因为归无咎毕竟是以金丹修为以一敌二,斩杀了两位元婴中期魔修。先前归无咎展『露』的长处多在遁术和判断上,至于攻守之间的真实神通,其实只是惊鸿一瞥而已。
不过五人也是识趣得很,并不肯发问归无咎以何等手段灭敌。如此越阶杀敌,多半牵涉到上宗重宝,不是他们可以打探的。
一齐返程之后,在大昌神殿缴旨。
昌神君闻之大喜,当即设宴,为六人接风。
宴席一起,天山客等人都心中雪亮,自己不过是沾了归无咎的光罢了,宴席之上也都低调得很。往常别说元婴后期修士,就是化神、步虚修士,也难有当得起昌神君宴请的。
因为这并非寻常饮宴,昌神君所设礼节,不可谓不重那后殿之中原本十余丈宽阔的“两叶居”,蓦然又涨大了五六倍,化作一间正殿大小。
此时一青一红两片巨叶,浮『荡』在一座宁谧清幽的湖泊上空,百余丈处。
两叶倒影在水中之影,似更像是一座玲珑映彻的宝藏,仿佛整座湖泊的点睛之笔。甚至举目相望时,也未必能一眼断出虚实之分,反而更像是一上一下,两座宫室。
唯有湖面之上雾霭渐生,托出天上二叶凌霄傲风止气度,幽景清绝,浮空漾翠,方不至于喧宾夺主。
这两叶显化真形为殿,乃是七百余年未见的大礼。上一次出世,尚是大宴神虚大帝降临大昌的贴身亲随。
绿叶之中,昌神君与归无咎,频频劝酒。
各人端坐玉榻之上,所用案席,乃是以三尺宽的荷叶所化。一道圆盘之中,盛满各『色』美酒异果,清水甘『露』。
面前这荷叶盘,乃是十道。
昌神君和两名亲信神将共三席,归无咎一行共六席,另一席却是昌神君执意为黄希音所设。
归无咎出行之时,住所中如临大敌、多布禁阵的模样,昌神君自然看在眼中。由此看来,十余年后,黄希音必定也是祖庭道宗的一位嫡传弟子。昌神君此举,是一心要结下这道缘分。
不过黄希音此刻丁点大小,矮矮的坐在玉榻之上反而费事,也不能自行饮酒吃食。归无咎索『性』让她抱着『奶』瓶,躺在碧绿的荷叶盘上,自得其乐。
若是不明就里之人看了,只怕误以为这是端上来的人参果一类的菜肴。
昌神君笑道“相邻几大王朝传来消息,追剿细作的战役中,其余几路多半是顺遂的,唯有遇上魔宗弟子一路,却极难建功。而我大昌足以全功,俱是归道友为大昌降下福祉。”
归无咎笑道“不辱使命四字或可当之,降下福祉云云,就太言重了。”
酒过三巡,昌神君试探着问道“不知归道友这两日的行程,如何安排”
昌神君心中所想,归无咎心知肚明。
但是他既于接下来的行程已有腹稿,自然不会轻易迁就。
直言不讳答道“原本在门中前辈看来,大昌境内确有两处风水宝地。只是如今形势变化,眼见是待不下去了。多则月余,少则数日,归某便要另访他处。这就不劳神君费心了。”
归无咎稍一停顿,又道“这两月有劳昌神君热情款待,无微不至,归某会记在心中的。”
昌神君面上抹过一丝失望,心中担忧果然发生了。
在得知黄希音的身份之后,昌神君心中又惊又喜。喜的是若是这位未来的嫡传道子落户大昌,可是极大的缘分;忧的是边境祸『乱』一起,归无咎为求稳妥,原先的计划只怕有所变动。
现在原先盼望果然落空,昌神君自觉强留无益,反而伤了情分,不得不把算盘打在别处。
昌神君一使眼『色』,右手边一位身材魁伟的白甲神将心领神会。朝归无咎一见礼,出言道“听闻归道友在乾符郡时留下一碑,一举升任剑月玄宗指南一经。不知归道友能否为我等开开眼界,也为大昌留下一笔一墨”
此人对面那位金甲神将连忙接口道“不错。我大昌王朝绝对不会慢待归道友所留墨宝,必礼奉珍藏,比同诸典。”
两人说得恭敬,归无咎确实不好拒绝。
可是若再留“三剑意图”,旁人便知剑月玄宗那一碑并非随手施为。
归无咎心中略微思忖,已有定计。昌神君等人既然提及那副剑意碑,多半是见过原图高明的。有了这一道底子,接下来倒也不难处置。
心中一定,道“传笔墨来。”
两位神将见归无咎出言是“传笔墨”,而非“传碑”,眉眼间不经意地闪过一丝失望。但昌神君却面容和煦依旧,城府依旧,笑『吟』『吟』的下令传笔墨。
笔长二尺有余,笔锋之细却与金针无异,正是一支上好的龙骨兔毫笔。
画卷张开,归无咎饱蘸浓墨。
除了躺在荷叶盘上熟睡正酣的黄希音,其余八人都围了上来,看归无咎施展手段。
据说那日归无咎留碑之时,瞬息成就,竟无一人看清。当日与会之人,无不引为憾事。现在昌神君等人,自然不肯让旧事重演。
不过这一次,归无咎的动作并不太快。精神凝聚,手腕舒展,竟是不徐不疾地动笔作画。
笔下所绘的,却是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圆圈。
昌神君凝神评判,只觉这“圆圈图”似乎并不高明,和那日碑文所留三剑意图明显有极大的差距。
但是此图之中暗藏变化。似是许多圆圈不住放大,又有许多圆圈同时缩小,此起彼伏之中暗藏妙理,他一时片刻也不能尽数看清。
归无咎笑道“缘法不可轻留,道术不可轻传。”
“那日在乾符郡所留三剑意碑,乃是至高明的纯熟之法;而今日所留这一幅圆全图,却是最基础中暗藏了变化的途径。因从最基础中推演的缘故,初看破绽甚多,因此并不适合留下碑文,倒不是在下有意怠慢。”
“这一幅为门径,剑月玄宗那一幅为成品,两相比较,若是志在钻研其理,私以为还是这一幅更重要一些。神国之中若有后学之辈,先观此图,再赴剑月玄宗观碑,或许于剑道神通之中有几分收获。”
昌神君大喜谢过,连忙命人将之封存,刻下阵法铭文,藏于秘库之中。那两位神将,这才一扫阴霾,眉眼间尽是喜『色』。
归无咎心中暗暗摇头,这时他借鉴了几分辰阳剑山观法图的意蕴,又加以诡词解说,以及“三剑意图”珠玉在前,这才蒙混过关。
当然,能从此图中推演出一丝剑道精奥,也不全是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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